次日一早,大夫人派人召孟柔去主院,說是要給她做衣服。
“縣主賞你的衣裳雖好,但也該珍惜着穿才是,好好一件披風穿得灰撲撲的,被人瞧見了還以為咱們家買不起好衣裳。”
孟柔站在堂下,局促地握着雙手,身上穿得仍舊是昨日見公主時的那件披風。
江府不缺錢,更不缺好衣裳,就連主院裡的仆婦婢女都換上了厚實的新衣,穿不上冬衣的隻有她而已。
大夫人說的倒也不算錯,整日就着一件披風取暖實在太不像樣,冬日的衣服總算有了着落,孟柔行禮道:“多謝夫人。”
“等會兒裁縫娘子上門,你量過尺寸再走。”崔氏不耐煩地别開臉,又對坐在邊上的鄭瑛道,“阿鄭也再做兩身吧?”
孟柔到時,崔氏和鄭瑛正在正堂喝茶,丫鬟仆婦們簇擁在周圍,衣香鬓影,一切正如她見親那一日,隻是江婉不在。
聽見這話,孟柔同樣轉過視線,鄭瑛沒有看她,隻對崔氏回話道:“多謝母親,隻是媳婦去年才做過幾身衣裳,有幾件還未上身過,再裁新衣,未免靡費。”
崔氏啧聲:“我們這樣的人家,幾件衣裳算得上什麼。”
鄭氏仍是推拒,道:“孟娘子才上長安,難免備不齊衣裳,倒不如把媳婦的例分給她。”
“行了,她的衣裳要做,你的新衣裳也要做。”崔氏不耐道,“舊衣雖好,未免顯得太過素淨,你年紀輕輕,整日穿得這樣簡素做什麼,該穿戴得鮮亮些才好。”
崔氏如此堅持,鄭瑛隻得順着答應下來。
堂中一時無話,隻有碗盞之聲。
孟柔是被叫來領衣裳的,可裁縫都沒來,也沒人招呼她坐,便隻能裹着披風在堂下杵着。
她細細琢磨着方才,鄭瑛要讓她多做幾身衣裳,像是在向着她說話,可她又疑心這裡頭有些什麼自己不清楚的名堂,問也不曉得該問誰,便隻能遮遮掩掩,又疑惑不解地看向鄭瑛。
正如大夫人所說,鄭瑛今日打扮得确實素淨,往常那些花樣繁複、金光燦燦的首飾一樣沒戴,隻在鬓邊插戴了幾支銀钗,身上衣裳也白慘慘得,越發襯得她身姿清冷,擡手間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小臂上一節粗粝的草繩。
孟柔一愣,待要再細看,鄭瑛卻極迅速地扯下袖口遮住手腕。
又過好一會兒,嬷嬷來報,說裁縫娘子到了,崔氏由鄭瑛扶着起身,帶着孟柔往内室去量身裁衣,又親自挑選定下布料,才放兩人離去。
鄭瑛正要回南邊的别院,兩人本是同路,可一離開崔氏視線,她臉色便冷凝得如冰霜一般,扶着婢女匆匆離去,孟柔不敢上前攀談隻得繞遠路往回走。
經過翠竹夾道時,忽而聽見裡頭有人小聲說話。
“……不行,二郎已經成婚,就算看在少夫人的份上……”
“嗤,提她做什麼,那是冰做的觀音神像,到了床上也捂不熱,哪有半分比得上你知情識趣。好傲霜……”
像是一男一女在說私房話。
他們話音壓得極低,隔着參差竹葉,具體說了些什麼并不明晰,可那語調太過狎昵,又有衣袍摩擦的聲音,十分明顯。
孟柔瞬間便紅了臉,急急要走,可突然又覺得,那女聲似乎有些耳熟。
“不、不行!求求你……”女子似乎十分抗拒,哀告道,“二郎,求您放過我吧,您已經娶了妻,院裡也有了許多姬妾,這要是讓大夫人、讓鄭娘子知曉,我還如何做人呢?”
“有我在,你怕什麼?我最喜歡的就是你,有我在……”
男子喁喁細語,私在安撫,可裡頭傳出的動靜卻越來越大,女子的呼救聲也越來越尖細。
孟柔聽得心驚膽戰,往常這一處便沒什麼人經過,現下道上沒有旁人,統共就隻有她一個,她也不知是該高聲呼救還是去别處尋旁人,正在猶疑間,隻聽一聲凄厲的裂帛聲響。
“不要、不要……求求你,誰來救救我……”
女子的哀嚎漸漸變成絕望的嗚咽,孟柔聽得心跳幾乎停滞下來。
她左右看看,腳邊恰正有一堆砍好的竹竿尚未被撿走,趕緊抱起一根粗壯的,長喝一聲闖進去。
“哪裡來的宵小,快滾!”
竹林外日光大亮,裡頭卻陰暗濕冷,不見天光,傲霜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那登徒子正壓在她身上,孟柔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那穿錦袍的男人就是一頓亂打,男人抱着剛解下的腰帶,回頭正要罵人,又被孟柔接連幾竿給趕跑了。
眼見着人走遠了,孟柔也脫了力,杵着竹竿不住喘氣,方才渾身熱血直沖頭頂,這會兒才發覺,衣衫下全是冷汗。
“孟娘子……”傲霜似尚未從變故中反應過來,扶着被扯爛的衣衫起身,“娘子怎麼會在這裡?”
孟柔連忙扔下竹竿,回身把她扶起來。
“傲霜,怎麼是你,你沒事吧?”
傲霜在江家一向有體面,有尊貴,她認識字,會煎茶,懂禮儀,又明白規矩,能講出許多孟柔不明白的道理來,從前孟柔見到的她,溫柔,和善,和煦,同江府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可眼下,傲霜卻發髻淩亂,衣衫被扯得露出半個肩背,滿臉傷痕和淚水,落拓得不成個樣子。
孟柔匆匆解下披風把她裹起來:“傲霜,方才、方才那人是……”
江府院牆一層套着一層,尋常小厮隻能在外院伺候,就連看門的幾個也隻能走夾道來回,外男等閑混不進後院來。
後院裡怎麼會突然出現個男人,還敢對着傲霜行不軌之事。
“那人是、是……”傲霜簡直難以啟齒,“那是二郎。”
江銑的二哥,江謙。
傲霜擦幹了眼淚,抽噎着将事情從頭說起。
“我父親是江府的奴才,二郎初學騎射時,就是我父親替他牽的馬。十五年前,夫人帶二郎上護國寺禮佛,途中二郎意外跌落山崖,我父親為了護住他,一并摔了下去……”
江謙是國公府嫡子,更是崔有期的心頭肉,為了尋找失蹤的嗣子,國公府所有奴仆連同護國寺上下盡巢而出,幾乎将整座山都翻了過來,終于在一棵枯樹上找到了半挂着的江謙。江謙命大,跌落山崖也隻是擦傷了手臂,可傲霜的父親卻同江謙的馬一起跌落山谷,摔斷了脖子。
傲霜生母也是江府家奴,在生她的時候就難産而亡,如今父親也死了,她就成了個孤兒,崔有期憐惜她無所依靠,又是忠仆之後,就幹脆收她做了義女,留在身邊教養。
傲霜也就因此能夠知禮識字,比旁人更多一些體面。
“我十四歲時,二郎便起了心思要将我收房,可鄭家規矩嚴謹,對未來夫婿要求極高,大夫人便沒答應。可後來,二郎卻越來越過分,直到鄭娘子過門,仍是沒有打消這不堪念頭,今日甚至還……”傲霜滿臉屈辱,硬撐着不肯讓眼淚滴落下來,“他大約是想,生米煮成熟飯,再禀報大夫人成事,到時我不從也得從!
“我早知道,當年若不是二郎貪玩,非要在泥濘之路上行馬,根本不會發生意外。人人都說我父親是忠仆,是為護主而死,可我父親明明就是被他害死的,他是踏着我父親的屍骨才活了下來,我怎麼能夠去做他的女人呢?!”
孟柔聽得渾身冰涼,似有一股惡寒從心底油然而生。
江府眼看着鮮花着錦,光鮮亮麗,可是裡頭生活着的人,不管是大夫人還是傲霜口中的二郎,都好似披着人皮的惡獸。
她自以為上京以後,已經遭受過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算是看穿了江府錦繡皮囊下的真相,可傲霜卻是從小生活在這裡,所遭受的,也是她所遭受過的千倍、萬倍不止。
記憶突然回籠到那個傍晚,她被岑嬷嬷從房裡拖出來壓在堂下,說一句話就要捱一個巴掌。
“孟娘子,你幫幫我、幫幫我好不好?”傲霜拉住孟柔的手,“二郎苦求多日,大夫人已經有所松動,要不然,也不會有今日的事。”說着說着,她忽而驚懼起來,“要是二郎去求大夫人把我賞賜給他,那我、那我……”
孟柔看着她驚惶焦急的模樣,不由道:“我怎麼能夠幫你?”
傲霜渾身發冷,待看見孟柔迷惑惶急的眸光才意識到,她不是拒絕,而是真不知該怎麼做。
她粗喘了兩口氣:“我現下雖是奴籍,好歹也算是二郎母親的侍婢,礙着規矩,隻要大夫人沒有答應,二郎在明面上終究也不敢如何,隻是我今日落單,讓他尋着了機會……”傲霜搖頭道,“二郎是府内嗣子,除開主院之外,能讓他避嫌的隻有孟娘子的院子,隻要您肯收留我,他便再也無法奈何。”
“你是說,你要住到我們院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