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大夫人所料,她既得了公主青眼,便還會再有侍奉的時候。
再次乘上馬車,孟柔比先前在安甯縣時膽怯數倍不止。
拉車的兩對烏頭神駿遍身羅绮,缰繩上也挂着金鈎玉帶,車夫輕輕一甩,繩上的金玉便相互碰擦,發出琳琅響聲。車輪上金泥斑駁着露出裡頭的木底,車軸、車轅上的金漆卻仍簇新,堅實的木架披着層層彩綢,四角挂着鈴铛,上有二字篆書銘文為“晉陽”。
若是沒趕上宵禁回府,這兩個字比通行牒文還管用。
晉陽公主為了召見孟柔,竟特地派來了自己的車架來接她,這下就連孟柔也不得不承認,她或許當真是得了公主的青眼。
可是,為什麼呢?
孟柔想不明白,越是沒有答案,她心裡就越是惶恐。
馬車直直駛入晉陽公主府邸,下了車,又有女官前來引路。孟柔一路上心驚膽戰,頭也不敢擡,腳下的石闆路仿佛沒有盡頭,走着走着,忽而聽見大片叫好聲。
“孟娘子,到了。”女官行禮,“殿下不讓奴等打擾,請娘子自行上去吧。”
孟柔連忙應是。
女官把她引到了一處樓梯前,左右都用錦緞擋着形成個夾道,看不清外頭是什麼情形。孟柔把披風和裙角都抱起來,小心翼翼走上去,二層高台上,晉陽公主已經等她多時了。
一月不見,天氣越發冷,孟柔不穿披風根本沒法出門,可晉陽公主卻仍像上回一樣,穿着紗裙,露着胳膊,好一副風流婀娜模樣。
“終于到了,快過來。”晉陽笑眯眯朝她招手,“咦,你怎麼會有阿鏡的衣裳?”
阿鏡?
孟柔撫着披風反應過來,這說的應當是昌明縣主。
“這是上回在碧玉湖邊,縣主送我的。”
“哦,原來如此。”
公主仍是笑,但那笑容裡似乎又比先前多了些意味,孟柔看不明白。
晉陽招呼她坐下:“脫了外裳吧,這裡有地龍,穿這麼厚實,我看着都要發汗了。”
孟柔雖不知道什麼是“地龍”,但不敢猶疑,依言脫下外裳,按照家裡教的規矩跽坐在她腳邊,看觞裡沒有酒了,又提起壺替她滿上。
“許久不見,你倒是變得懂事了。”公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沒碰那酒杯,指着前頭道,“你快來看,好不好玩?”
高台上為着防風,三面都圍着錦屏,隻有朝南一面毫無遮擋,孟柔依言探頭往下望,原來方才在樓下看見的錦緞竟有幾十丈長,不,恐怕有幾百丈長,才能圍出這樣大的一個地方,十來匹高馬都被圈在方地裡頭,各有十來名不同服色的年輕郎君駕馭,郎君們一手抓着缰繩,一手執着曲頭木杖,正在交替着擊打地上滾動着的小球,将球趕向盡頭處的門洞。
“這是擊鞠。”公主問,“安甯縣也有擊鞠嗎?”
孟柔搖頭,看着場下的眼神卻很專注。
公主喚她兩聲也沒讓她腦袋轉回來,笑道:“看得這樣入神,你能看明白嗎?”
孟柔終于把眼神拔了回來。
便是沒見過擊鞠,也能從郎君們的動作上看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大抵又是一項有輸有赢的遊戲。
“安甯縣沒有擊鞠,但是有彈棋,我、民女覺得,這大約同彈棋差不多吧。”
“哦?說來聽聽。”
孟柔臉頰發紅:“場上隻有一顆球,一道門,可郎君們服色分成了兩隊,兩隊之間彼此拼殺,都想把球擊入門洞。民女想,彈棋雖有兩個門,可也是一枚棋子,兩方作戰,隻要把棋子彈入門中就能赢。或許擊鞠也是一樣,隻是更熱鬧些。”
正說着,底下忽地興起一陣歡呼聲,孟柔看過去,紅方擊球入洞門,得一籌。
晉陽理也不理底下的喧嚣,隻托着腮看孟柔,好像她比擊鞠更有趣。
又看了一會兒擊鞠,孟柔看得入神,一時竟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
“奇怪,怎麼這麼多馬、這麼多人都在地上跑,卻不會揚塵呢?”
她想起以前在安甯縣時,路過的牛車、驢車就算再慢,若是不當心走在後頭,仍是會被揚起的塵土粘上一身灰,可台下十來匹馬跑來跑去,又有曲杖不時擊打,卻沒見揚起一點塵土。
“你才發現啊。”晉陽有些得意,“擊鞠雖然好玩,可揚起的塵土卻煩人,台子修得再高也看不清。後來有個将作說,用熟油伴着篩過的細土反複澆灌碾實就能讓地面平滑如鏡,我讓宮人照做,果然不會再揚塵了。隻是每年都要重複一遍,當真惱人。”
孟柔咋舌:“這麼大片地方,得花多少油啊,這得殺多少頭豬才能夠!”
再看周圍擋風的錦緞,又能夠做多少衣裳了。
嬴兕子先是一愣,而後哈哈大笑,仿佛光笑還不足以表達内心喜悅,皙白的手臂還不住地拍打着木榻。
孟柔慌了:“民女、民女……”
“别再說什麼民女、民女了,府中上下就你一個民女,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晉陽說,“我想的沒錯,你果然很有意思。”
郎君們賽過一輪,重新抓阄分隊,又再開始下一輪擊鞠,孟柔卻已經無心再看,也不敢再看。
她方才說的那些話,絕不是教習嬷嬷們、或是大夫人願意讓她說的。
若是連公主也得罪了……
孟柔想起不知是誰同她說的:得罪了公主,那可是死罪。
全家上下都要遭殃。
晉陽公主好像沒發覺她的膽怯,也沒再看擊鞠,就像上次在江府一樣問她關于安甯縣的事。
又問她,江銑當初是如何納她的。
孟柔沒聽懂這個“納”字,說:“我當初是沖喜嫁給江五、不,江銑的。”
提起這個名字,孟柔還老大不習慣,當初沖喜的事也不怎麼光彩,可公主既然問了,她也就隻能照實說。
“哦,所以他回了京,就把你也給一并接進江家……”晉陽點着下巴,“他沒想過再同原來一樣把你放在外面?”
放在外面?
“放在外面做什麼,家裡又不是裝不下我……”
孟柔整個人仿佛被劈成了兩半,一半仍舊糾纏在這話裡,另一半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許多話。
有的是何氏同她說的:“有家不回,必是在外頭還養着一個。”
有的是岑嬷嬷同她說的:“五郎正在家裡,等着娘子團聚。”
對了,當初上京時,是岑嬷嬷來接她的。
并不是江五。
腦海裡思緒紛雜,孟柔下意識不敢再多想,隻知道晉陽公主是弄錯了。
公主把她當成江五的外宅婦了。
可她是江五的妻子。
“我是江五的妻子,江五是我的丈夫。他在哪裡,我自然也要在哪裡。”
晉陽公主愣住。
“你是江五的妻子?你是江銑的妻子?哈哈哈,”她又拍掌笑起來,“這可太有趣了。”
這笑聲落在孟柔耳朵裡,是從沒有過的尖刻,她不明白公主到底在笑什麼。
“我和江五是明媒正娶,禀明了天地四方和土地城隍,婚書奉上官府落籍,當然是他的妻子。”
“明媒正娶?哈哈哈……”
不知是不是孟柔的神情太過嚴肅,公主笑了一會兒,突然又不笑了。
她看着孟柔的眼神幾乎算是憐憫。
“算了,你還是給我剝葡萄吧。”
仍舊把盛着果的瓷碟遞給孟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