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那場面着實礙眼,江五站在床前穿衣裳,兩個容貌靓麗的侍女竟跪在他腳邊給他挂腰帶,雖說江五衣袍扣得好好的,兩個侍女的衣領袖口也掩得嚴嚴實實,可她看着那場景,總覺得不大舒服。
她知道富戶人家愛使喚人,家裡買上十個八個奴婢,伺候人的比被伺候的人還多,就像昨晚,不過是點幾盞燈,卻要用上一大堆人,擺出好大的排場。
但穿衣服、系腰帶這樣的事,難道也得要旁人來做嗎?
江銑沒意料她這一問,荒唐地笑起來:“嗯,酸氣夠重的,你呷醋了?”
“酸?”孟柔眉頭皺得更緊,“我昨晚到現在什麼也沒吃,哪來的什麼醋味。”
她沒聽過這個典故。
江銑眼中笑意淡了些。
“我今日要上值,耽誤不得。”他一邊起身一邊說,“侍女們都被你給吓跑了,那便勞煩阿孟來替我穿衣可好?”
孟柔不服氣:“怎麼是我吓跑的,明明是你讓她們出去的。”
江五有心要再調侃一句,想起她聽不懂,隻好作罷。
孟柔跳下床。罷了,她來就她來,當初在安甯縣,江五好長一段時間連坐都坐不起身,還不是她給他擦身換衣。
不過就是從葛布短打換成錦繡的袍子,能有什麼難處。
江五身上翻領窄袖圓領袍已經妥帖穿好,隻剩下蹀躞帶放在桌上,孟柔随手一提,竟然沒能拿動,仔細一看才發現,薄薄一條腰帶上頭尾都墜着金子,中間穿着好幾片鑲金的犀角銙,銙上還穿着金環,能把東西挂上去。
看着細細窄窄一串帶子,上手才知道足有幾斤重。
孟柔咋舌:“可真夠富貴的。”
江銑展開手,示意她動作快些。
孟柔隻得搬起蹀躞帶,可這東西不但沉,結構還十分複雜,外有犀帶内有暗扣,一不留神帶鞓就直往下墜,她笨手笨腳地撥弄扣帶,總不自覺往江銑懷裡撞,江銑悠然享受着她的“投懷送抱”,看時間耽擱得太晚了,才接手過來自行系上。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江銑把日常要用的佩刀、魚符袋、火石袋挂上環扣,讓孟柔把玉佩遞過來,雕漆托盤裡放着好些玉器,孟柔摸不清他要哪件,便幹脆端着遞過去。
江銑想也沒想,抓起原本就日日佩戴,從不離身的那塊羊脂白玉佩。
孟柔驚訝:“你怎麼還帶着它。”
托盤上,犀角狀的禁步,墨翠的玉鈎,無一不是雕工精美,完美無缺,羊脂玉佩雖質地最好,但曾經碎裂過,隻用銀釘勉強拼湊起來,落下好幾道彎曲扭折的裂口。
孟柔撫摸着玉佩上的裂痕,奇道:“明明有好的,你為什麼非得戴這塊碎過的?”
江銑動作頓了一下,仍舊把玉佩挂上蹀躞帶,神态自若。
“我為什麼會戴碎過的玉佩,你還不知道嗎?”
孟柔眨眨眼,心裡頭泛起些甜意。
這玉佩原就是她不小心打碎的,上頭鑲嵌的銀釘,也是融去她唯一的嫁妝打成的。
銀釘扣在玉佩上,結為一體,仿佛就像她和江五一樣,永遠也不會再分開。
孟柔害羞地低下頭,摸了摸發髻上的木簪。
便沒看見江銑握着玉佩微微出神。
一切收拾停當,珊瑚敲門通報,說是岑嬷嬷來了。
岑嬷嬷是大夫人的貼身侍婢,這趟來也是替大夫人傳話:“五郎和孟娘子團聚是大喜事,孟娘子初來乍到,也很該見一見家裡人認一認親。夫人的意思是,五郎既然在家,不如就和娘子一同去主院用朝食?”
正在說話間,院牆外鼓聲響起,先是極遙遠的幾聲,逐漸逼近,逐漸加快,細密的鼓點就如雨水般相互交映着,從北邊一直傳到南邊去。
更鼓結束,滴漏已滿,卯正到,坊門大開。
江銑叉手行禮:“母親有命,兒不敢不從。隻是已經耽擱了上值的時辰,若再拖延,恐怕耽誤差使。”
岑嬷嬷滿懷關切:“差使是要緊,五郎的身體更要緊,還是用過朝食再出門吧。”
“勞嬷嬷挂心,路上經過西市時,買碗馎饦對付過去就是。”江銑仍是說。
“五郎事忙,那便不好強留了。”被拒絕兩次,岑嬷嬷倒也不惱,看向孟柔時甚至更熱絡了些,“那就請孟娘子随奴去吧?”
孟柔霎時一驚,惶然看向江五。
她早就對江五的家人十分好奇,好奇他們是什麼模樣什麼性情,好奇他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宅子,也好奇當年在安甯縣,江五病得快要死了的時候,他們為什麼不出現。
也好奇這三年來,江五為什麼從沒提過,他在長安還有一個家。
按大秦婚俗,新婦過門第二日就該拜見親長。但孟柔當初嫁給江五時是沖喜,本以為他是獨身,又行動不便,才省去了許多禮節。如今她随同江五上長安,昨夜兩人……今日又見親長,倒像是補上當年大禮一般。
孟柔原本還挺高興,但一聽江五說他不去,立時就蔫兒了,再一聽讓她一個人去,不由得害怕起來。
江五不去,她豈不是要獨自面對姑嫂妯娌?!
孟柔哀求地看着他,她心裡想的什麼,明明白白全都擺在臉上,江銑看在眼裡直想笑。他想了想,說:“母親慣常卯正用朝食,主院裡大約已經準備開席,還是請嬷嬷通報一聲,讓阿孟随便用點東西再去拜見,也免得耽誤母親用飯。”
拖延着過了時間,孟柔便能再找理由幹脆不去。
岑嬷嬷神色如常,垂手應諾。
江銑确實要上值,沒說幾句就出了院門,孟柔失了主心骨,不知所措地看着岑嬷嬷。
岑嬷嬷寬和地笑,就像每一位慈愛的長輩一樣關心她:“孟娘子可有忌口嗎?”見她搖頭,便吩咐珊瑚下去備碗湯粉,歉意道,“若是在主院用大廚房做的餐食,會更精緻豐富些。娘子到來第一頓朝食,原該更嚴整,是奴婢來得晚了,隻能委屈娘子将就。”
孟柔又搖了搖頭,讷讷地道聲謝。
岑嬷嬷笑眯眯地看着她用完飯,又看着奴婢們收拾碗筷。
“朝食用好了?便請娘子上主院,夫人正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