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到記不清的某個臘月十四。

隻能記得自己走在冷硬結霜的泥地上，腳步很重。寒江這時候地廣人稀，走一萬步也不定能碰上個人。

靠近市中心，偶爾能看見街兩邊泛白的廣告牌，跟人差不多高，彩色紙邊翹起脆痕。

趙向明已經兩天沒吃飯了，隻能回家打秋風。

就像野生動物到了冬天要回洞窟冬眠，他到了冬天也沒有收入，也得回家。因為他是“推銷”，走街串巷賣東西，客戶群體是那些獨自在家的老人。

這個時候，離過年沒幾天，老人家裡基本都有人，就算沒人也甚少有人願意受這個凍，站在門口聽他賣那些保健品。

其實就是詐騙。

回到家，拿着那把舊鑰匙對着門鎖捅了好幾下，都沒捅進去。

他一下子就知道這是換鎖了。

擡腳對着那鐵皮大門就是一腳，清早空曠的街坊響起哐啷巨響，聽起來和爆炸沒什麼區别。

他掏了掏耳朵。

然後悄悄蹲在門口，等着。

過了大約五分鐘，有細碎的步子接近。門吱呀一聲緩緩開了一條縫。

趙向明用力一推，将來開門的妹妹連門一起遠遠推開，大步走進院子。

妹妹被他推了個屁股墩，天又冷地又滑，半天爬不起來，在地上“爸、媽、哥”地瞎叫喚。聒噪得很。

趙向明先是去屋子裡掃了一圈，又跑去廚房叼了塊熱馍，最後才出來扶人。

妹妹哼哼唧唧爬起來就不說話了，自己去做事，問她也不理人。

怪了，這家裡像不存在他這個人一樣。

他不也是爸媽的孩子嗎？

趙向明心裡說不出的憋屈，總覺得哪裡都不得勁，自己事業不順搞不好是家庭帶來的什麼問題。

——家裡人都不給他好臉色，何況社會上的人呢。

許多年後，他知道了這個叫“原生家庭”帶來的陰影。

謝謝科學進步，發明出這麼多好詞，字字說到人心裡。

直到中午，爸媽做事回來，見他一個人坐在大廳中央吃東西，立刻擺了天大的臉色。但也不明說，隻是把妹妹叫過去訓一頓。

傻子也看得出來罵的是他。

趙向明從小聰明，願意的時候也很圓滑，知道這時候不能來硬的，隻扮可憐說自己回來過年團圓。

——這世上沒有不讓兒子回家過年的道理，于是他就這麼留下了。

他給家人熱了饅頭，還煮了粥，十分勤快。

然而飯桌上冷冷清清，沒人說話，更沒人搭理他。

直到他開口要錢。

父親将碗一墩，指着門讓他滾。

“就知道你沒安好心，養了你大半輩子，沒聽說過這個年紀還跟父母要錢的，再要錢，我們要把房子賣了養你了。”

趙向明也不惱火，隻是認真地想辦法：“妹妹也到嫁人的年紀了，家裡怎麼會要賣房呢？而且最好也不要賣房，過幾年房産增值，我們家的房子會很值錢。”

他覺得自己頭腦清晰得不得了，妹妹彩禮最少五萬吧，拿了五萬他可以去做個小生意，天天下鄉推銷，嗓子都說得變粗了，有時候還要被人追着打，那真不是人幹的。

他看準了最近剛興起的互聯網行業，很多人還不懂，但是他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瞬間福至心靈，認定這必定是生财之道。

——馬上就要乘風而起了。

可惜無人扶他淩雲志。

趙向明被一把掃帚趕出了家門。

“滾，房子還是妹妹，你一個都别想賣，你老子還活着，這個家還輪不到你說話。”

身後是妹妹的抽噎，父親的氣喘，母親的安撫。

趙向明不明所以。

為什麼家人永遠不能理性思考，為什麼不願意相信他的判斷？

真的無法和這些由情緒支配的感性動物同頻。

感性是低級物品，誰反對？

前幾次投資創業失敗，總是時運不濟，按道理是必成的，不知道為什麼，每次一到關鍵節點，總是要出點小小的是非，接着就滿盤皆輸。

這很有點倒黴的意味在裡面。

他後來找大師算了，當年命裡确實是該有這些劫難，得虧他自己夠努力，夠堅定，不然被打擊幾次就放棄了。那會淪為庸人。

還好他夠強。

所以後來那名高考失利的少年人向他哭訴的時候，他立刻就共情了。

他沒花什麼功夫就篩選出了一個寒江大學學籍，送給了他，并将其收為幹兒子，其實自己也沒比他大幾歲。但是當爹的感覺總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