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予珖在議事廳當了三個時辰鋸嘴葫蘆,直到上了馬車,終于一吐為快:“四百六十兩,不過就是他博古架上一個玉如意的價錢,連這點錢都要計較,真是黑心貪财鬼。幸好十六郎你有先見之明,按下此事不提,若是依他們之言冷漠行事,誰還願意跟着咱們。”
罵過七伯父之後,他臉上又多了幾分得意之色:“哈哈,當年你将綢緞莊生意扭虧為盈,結果最後給了王晉,買下荒山裡面藏着銅礦,又因為王昱的舅家在錢監,将這塊轉給他。打發您去開疆擴土,遠洋出海,爛攤子都丢給你,還說是什麼都是一家人。結果,那群撿現成的還是比不上你。特别是王斐,若是竹風樓不是以成本價從我們這買茶葉,他的賺頭至少還要少一千兩才對。郎君,你就這麼忍氣吞聲?”
王霁一副平心靜氣的模樣:“王斐不是素來如此?我不是忍,我隻是看在三伯父的面子不與他計較而已。”
當年他一紙谏書,隻有三伯父願意收下且認真讀過,未用年少無知打發他,他才有出人頭地之日。旁支一脈,提攜已是大恩大德。到底自己現在吃飽穿暖,還能庇護家人,比從前境地好得多得多。人若是太過貪心,或許什麼都抓不住。
他與聶予珖相處多年,名為副手,實則已是兄弟,也知道是在為自己抱不平,溫聲給他順毛:“”遠在泉州的事情,這些老頭子怎麼又知道了?定是有人多嘴饒舌,你去查一查。”
聶予珖精神一振:“十六郎,你終于打算出手揪一揪這些牛鬼蛇神了?”
“查出來……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王霁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聽聞那位新任的江南轉運使已經到任,找個機會,我們去拜見一二。”
七月半,中元節,鬼門大開。
從白日開始,便能聽到陣陣誦經之音合着木魚聲在街頭巷尾蕩滌,那是僧人們為故去之人超度。
食肆賣過午食,便閉了店。施又宜按照金陵習俗做了些炸茄餅。做法倒也簡單,将茄子細細切絲後,裹上面糊再下油鍋炸酥,施又宜做的時候還加了兩個雞蛋拌入面糊之中,吃起來更為香甜酥脆。
在家中祭過父母牌位,施又宜和乘月簡單吃碗清湯陽春面,提着紙錢香燭去秦淮河邊放蓮花燈。中元節除了祭拜自家祖先,也有超度孤魂野鬼之意。
河邊很是熱鬧,人頭攢動,三五成群,遠遠望去,河面上全是大小不一的蓮花燈順水而下,燈芯燭火仿佛流螢一般搖曳,不知傳說中的忘川是否便如這般模樣。
二人找了一小塊空地,點燃香燭和折成金元寶銀元寶的紙錢,施又宜有些感慨:“從前我時常嫌棄阿爹頑固不化,嫌棄阿娘啰嗦唠叨,整日想着過沒人管我,自由自在的日子。現在日子自由了,可是我竟然很想聽阿爹講些大道理,聽阿娘絮叨些吃飽添衣之類家常話。”
乘月見過施又宜時常對屋中兩塊牌位叩拜說話,早知她與父母情深。
“節哀順變”不過泛泛空話,乘月想了想,平靜道:“我四歲被父母賣入府中為婢,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同他們見過面,也不知他們如今是生是死,富足還是貧困潦倒。”
曾經擁有過美滿家庭而後失去,與從未曾體驗過父母舐犢之情,哪一種更令人惋惜?
施又宜看着乘月,乘月也看着施又宜,兩人同時釋然一笑——至少我們現在靠着自己的雙手,過得很好。
夏日炎炎,放過燈,祭過先人,二人也不着急回家,慢悠悠地順着河道散步絮叨家常,施又宜想在院子中立一個秋千,乘月則打算在籬笆下種一片薔薇。
走過青石闆橋,橋口處人影攢動,許多小商販聚集,賣飲子的,賣煎餅的,賣蜜餞的,賣夜來香花串的……品類繁多,琳琅滿目。
施又宜的目光被一家糖水攤位前吸引過去。攤面上放着好幾個大肚圓陶罐,攤主是一對年輕夫婦,正在殷勤地對圍觀的客人介紹:“這是綠豆湯,這是紅豆湯,這是蓮子百合羹,這是……”
施又宜眼尖,見攤位後面還有幾張小矮桌矮凳,便拉住乘月:“咱們也嘗一碗吧。”
攤主夫婦正在給前頭的客人舀糖水,二人站在一旁排隊,乘月忽然發現火鉗子忘記拿了,便與施又宜約定分頭行動,自己返回方才放燈之地去取。
施又宜剛端着兩碗糖水坐下,忽然聽到一陣匆匆慌亂的腳步聲,她聞聲擡眼,正看到乘月滿臉慌張左顧右看。
施又宜連忙招手示意,乘月瞧見她,神色稍稍安定下來。
“怎麼了?”
“方才有人見我落單,一直跟着我說要送我回家……”乘月說得隐晦,施又宜卻聽懂了,猛地從小闆凳上坐起來四處張望:“在哪呢?膽敢調戲良家女子,看我不揍得他滿地找牙!”
乘月趕緊給她順毛:“我趁着人多,把他們甩掉了。”
施又宜這才放下心來,看着乘月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不禁“啐”一口:“真晦氣,沒碰上水鬼,卻遇到色鬼。看來有時候美貌也不全然是種福氣。”
乘月早已深有體會接受現實:“美貌于我們這樣無權無勢的人來說,是種負累。”
施又宜沖她攥緊拳頭:“你放心,誰敢來騷擾你,我一拳揍不死他。”
乘月看着她比自己壯不了多少的身闆,還是笑着捧場道:“多謝施女俠。”
二人擠在小攤位上頭挨着頭喝糖水,施又宜要了一碗百合蓮子羹,蓮心清新的微苦,散去她心頭郁氣,乘月則小口喝着紅豆湯,綿軟中帶着絲絲甜意,安撫着她惴惴不安的心。
王霁正在茶葉行看各地分鋪掌櫃傳來的信件,忽如狂風襲來,書房門“砰”地一聲打開。王霁安之若素,聶予珖則被吓了一大跳。
謝培風一身紮眼的孔雀藍衣袍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你們鋪子給的年中花紅已經收到了,老頭子一高興,這個月額外賞了我一百兩,要不要一起樂呵樂呵去?”
王霁習以為常,隻道:“一扇門五十兩。”
謝培風不以為意:“不對不對,上一次你說的一扇還是三十兩。”
王霁笑得和煦:“這三個月來楠木價格連連上漲,每一塊料都比從前貴上十兩,工匠的工費也比從前多上十兩。不過謝郎君剛多了一百兩,倒不必額外找謝伯父結賬了。”
謝培風“嘁”了一聲,沒好氣地道:“到底走不走,給句準話。”
“去哪?”
謝培風早知王霁脾氣,先看選擇,再做定奪:“上次宴會時,劉家的小子說三山街市那邊有一家新食肆有位食肆西施,美若嫦娥下凡,比起秦淮河的花魁娘子也毫不遜色。我們要不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