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總要面對的。鄭什開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正掏鑰匙，門忽然開了。

隋青葉從門後擠出頭，狗啃似的頭發散亂地搭在腦袋上，“哥——”

“……”鄭什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地把他塞回門口，神情自若地拎着行李進了屋，“嚷嚷什麼嚷嚷，你這頭發咋回事？”

隋青葉看門外沒人，癟癟嘴，心不在焉地說：“我自己剪的，一不小心剪壞了，你不在嘛。”

平常他的頭發都是鄭什給剪的，這回沒人給剪，他又舍不得花錢去理發店，隻能親自操刀亂剪一通。

分明多清秀一小孩兒，頂着個狗啃的發型，看上去怪好笑的。鄭什憋着沒笑出來。

“康姨帶小寶出去溜達了嗎？”隋青葉問。

鄭什心裡咯噔一下，沒說話。

隋青葉又失望地說：“病才剛好，姨媽幹嘛老帶着小寶亂逛，又着涼了怎麼辦？她那麼小，再生一場病哪受得了呢？哥，你打電話讓姨媽把小寶帶回來吧，我還給她炖了雞湯呢。這麼久不見，我怪想她的。”

這一字字一句句，聽得鄭什心裡更刀割似的，他沒敢告訴隋青葉真相，輕咬着牙進了廚房，揭開蓋子看到那鍋香噴噴的雞湯時，他整個人差點繃不住了。

他拿着勺子的手不自覺地有些抖，沉默着将雞湯盛出來。

在家裡一向沉默寡言反倒成了此時的保護色。

“吃飯。”他言簡意赅道：“餓了。”

聽到這話，隋青葉立馬就把疑問抛到九霄雲外去了，趕緊屁颠屁颠地把他哥當皇帝那樣伺候着。

他越是殷勤懂事，鄭什心裡越是難受，軟爛的雞肉他愣是沒吃出味道來，簡單刨了兩口飯就借口去洗澡了，洗了澡又說太累，鑽進被子腦袋一蒙，壓着呼吸假裝睡着。

隋青葉很體貼地給他關上燈，樂呵呵地去洗碗，“哥，你好好休息，待會兒姨媽和小寶回來，有我幫忙就夠了！”

外面很快傳來收拾碗筷的聲音。

可小孩兒哪能知道呢，心心念念的小侄女這下是回不來了。或許，是一輩子都回不來了，京城也好，大洋彼岸也好，那些繁華都不是這個小地方能觸碰的。一直揣在心裡的憂慮此刻被放大了無數倍，他顯然低估了愧疚感所帶來的壓力，鄭什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地承諾要把他們養大，而如今……青葉會怎麼看他呢？

他睡不着，無論如何都睡不着。

一直到半夜，外面忽然下起雨來，冬天很少下那麼大的雨，雨棚被撞擊地噼啪作響，牆上的鐘指向十二點。

小靈通收到一則消息，是張燕發來的。

[我和虎哥分了，你有空出來一趟嗎？我在鐵路口等你。]

卧室門打開一條縫，隋青葉站在門口，客廳的燈讓他的影子擠進卧室，他一手握着把手，一手耷拉在身側。

鄭什突然耳鳴了一陣，隐約聽見他說話，但沒聽見說的是什麼。

其實他此刻并不想出門，但他實在無法面對隋青葉的質問，張燕的短信暫時性地拯救了他。

“我出去一趟。”

當他穿好衣服踩上那道影子時，他終于看清了隋青葉臉上的淚痕。他沒發出聲音，但他赤紅的眼睛裡源源不斷地落下淚來。

鄭什下意識地擡指擦去他眼角的淚，“青葉，怎麼了？”

“小寶是不是死了？”

“……”

“我打電話找姨媽，瑩瑩阿姨說姨媽沒有帶着小寶。”隋青葉嗓音中帶着哽咽，“我在電視上看到新聞，說今年的流感死了很多人了，尤其是老人和小孩。”

他在哭，但他卻帶着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在講述自己的猜測。

“你和姨媽不會把小寶扔在省城的，小寶沒回來，她不會回來了，是不是？”

鄭什的沉默于他而言就是默認了這個答案。

隋青葉的身體一下子軟了，他的頭撞在門上的前一秒，鄭什慌張地将他抱住。

“不是，小寶沒事，你别瞎想。”鄭什終于是開了口，狂跳的心髒讓他很艱難地才能說出這幾個字。

隋青葉把臉悶在他懷裡，整個人都軟綿綿地沒什麼力氣，隻有哭聲越發地激烈起來。

“你騙我！你把我弄回來就是因為小寶出事了！你們都騙我！”

“沒有騙你！哥哥怎麼會騙你？！”鄭什不自覺地也有些哽咽，他握住隋青葉的肩，手抖個不停，“小寶真的沒事！我要是騙你，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拙劣地安慰着。

隋青葉猛地擡頭看向他，驚呼起來，“你不要說這種話！”

“她隻是生病了，省城治不好她，哥哥帶她去京城看病呢。隻是……隻是……都怪我，全部都怪我……”

鄭什搖搖頭，半抱着他将他拖去客廳，從行李包裡一大堆雜物中翻出京城醫院的診斷書，桌面被散亂的紙張鋪滿了，兩個人的臉色同時泛着慘白。

“你看，全都在這兒，小寶要用進口藥，要動手術，可……可我沒錢呢，哥哥沒錢……”

這麼多年來，鄭什其實沒對生活有很深刻的無力感，他不是很在乎錢，覺得有錢沒錢隻是過法不一樣，都是能過的。

然而醫院的賬單和小寶艱難的呼吸合拼在病床上，醫院裡的空氣像是被什麼東西抽幹，變得無比稀薄，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髒挖出來塞進小寶那小小的胸口裡，可他做不到。

對生活的茫然在那一刻具象化了，而在隋青葉面前，身為一個兄長及長輩，他深刻地認識到自己是有多麼地無能。他不是大雁，家裡的大雁飛走了，是他留不住，雁城的雨淋濕了他的翅膀，把他困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裡，他能做的隻是把小寶的羽翼擦幹，期待着萬一哪天，大雁能飛回來看看。

他慶幸小寶能過上身體健康無憂無慮的日子，但恐懼面對隋青葉的責備。

可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隋青葉推開了他，呼吸聲沉重到超過了窗外的雨聲。

“哥……”隋青葉咬住下唇，猶豫了許久，“你是因為小寶才留下我的，我也是因為小寶才來找你的。”

“小寶不在了。”

“我也不應該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