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這副無動于衷的模樣,秦東明更加怒不可遏:“你這個不孝子!是不是非要毀了集團,毀了這個家才甘心!?”
秦蕭腳步微頓,忽然笑了。
“我已經沒有家了。至于集團,我不會毀了它,畢竟——它很快就是我的了。”
秦東明瞳孔一縮:“你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秦蕭卻不再多言,與他擦肩而過,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
醫院頂層,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張女士醒了。” 醫生匆匆從特護病房裡走出來, “她的慢性病已經到了終末期,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可能……就這幾天了。”
秦蕭看向夢魇,他眼下有着淡淡的烏青,那張淩厲的臉上顯露出幾分少見的倦色。
這一刻,他既不是藏在惡鬼面具之下的海盜之王,也不是拍賣會上令人捉摸不透的孟先生。
她輕聲道:“進去吧。”
兩人走進病房,張姨躺在病床上,長期的昏迷讓她形銷骨立,可今天她卻反常地清醒。
“張姨,這是您的兒子。”秦蕭走上前,“我找到他了。”
病房裡安靜了一瞬,隻有監護儀的電子音響個不停。
張姨的目光落在夢魇身上,眼中突然迸發出奇異的光彩,整個人仿佛一瞬間恢複了生氣。
秦蕭接着道:“基因檢測已經做了,結果吻合。還有這塊胎記,您看。”
說着她示意夢魇轉身,掀開他的衣角,露出肩胛骨上月牙形的胎記。
張姨定定地看着那塊胎記,淚水突然奪眶而出,順着她消瘦的臉頰滾落。
“真的是你,我的孩子……” 她的聲音哽咽了。
在看到那塊胎記的同時,她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後背上那些深淺不一的舊傷。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夢魇神色僵住了,話語卡在喉嚨裡,所有聲音都被那些說不出口的過往碾得粉碎。
秦蕭知道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有多殘忍——被海盜收養,在血腥和殺戮中長大,為了生存不得不變得比任何人都冷酷。
這不是能在臨終的母親面前講述出來的經曆。
“他現在過得很好。”秦蕭主動接過話,“他在慈善基金會工作,負責一個公益尋親項目。”
夢魇側過臉,眼神複雜地看向秦蕭,後者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
“真的嗎?”張姨的眼睛亮了起來,那樣的光芒幾乎讓人無法直視。
秦蕭點了點頭,語氣笃定:“真的,他幫助了很多失散的家庭團聚,我就是通過這個項目找到他的。”
張姨揚起一個虛弱卻欣慰的笑容:“你長成了這麼好的孩子,我真的很為你驕傲。”
夢魇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收緊,骨節泛白。
那些真實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刀刃上永遠擦不幹淨的血,萦繞在耳畔的慘叫和哀嚎,每一個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他不想變成另一個文森特,可是有時候,他甚至快要分不清自己和文森特的區别。
而此刻,在多年未見的母親面前,他卻被描述成一個慈善家,一個好人。
他看見張姨吃力地向他伸出手:“孩子,媽媽還沒問呢,你現在叫什麼名字?當年你被拐走的時候,我們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
夢魇的手指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他沉默地握住張姨那隻瘦骨嶙峋的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從記事起,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名字,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在追獵者号上能活多久。
直到第一次殺人。
當天晚上,他做了整夜的噩夢。
次日看守俘虜時,他不小心打了瞌睡,那個經過義體改造的家夥突然掙脫束縛,用藏在機械臂縫隙裡的納米線勒住他的喉管。
在窒息的前一秒,一道離子槍的光束貫穿了那人的眉心。
“昨晚沒睡好,做噩夢了?”他的養父、文森特的副官揪住他的衣領,按在鮮血淋漓的屍體前,“那是軟弱的表現。想要活下去,就得成為别人的噩夢。”
“以後,你就叫夢魇吧。”
夢魇垂下眼,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一塊鋒利的碎片,帶着久遠的鐵鏽味。
秦蕭見他很久沒有開口,出聲打破沉默:“他現在姓孟,您喊他小孟就行。”
張姨點點頭,呼吸忽然變得輕淺:“我已經很幸運了。你爸爸臨走前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再見你一面。”
她的聲音漸漸飄散在空氣中,如同即将熄滅的燭火。
監護儀驟然響了起來,發出刺耳的警報。
張姨卻溫柔地笑了,笑容帶着一抹釋然:“小孟,不要難過。”
那是一個準備好遠行的人在作最後的告别。
心電監護儀上,起伏的綠色波紋徹底拉直,化作一道無盡的長鳴。
夢魇握着那隻逐漸失去溫度的手,僵硬地坐在病床前,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塑。
秦蕭背過身去,擡手抹了下眼角。
她輕手輕腳地退出病房,将門無聲地掩上。
二十多年漫長的尋找,換來的竟是病床前這轉瞬即逝的相認。
命運像是開了一個最殘忍的玩笑。
重逢即是永别。
不知過了多久,夢魇走出病房,向秦蕭走來。
“謝謝。”他一開口,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秦蕭怔了怔,想要安慰他,卻發覺所有的話語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她擡起手,卻在半空中遲疑地停了一秒。
連她自己都不确定這個動作的含義,或許是想輕拍他緊繃的肩,又或許是想握住他指尖顫抖的手。
就在這一秒的停頓中,夢魇忽地後退了一步。
那一刻,他的眼底泛起血色,将漆黑的眸子割得支離破碎。
秦蕭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樣近乎脆弱的神情。
但轉瞬間,那一閃而過的脆弱被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取代,掩埋在灰燼之下。
病房裡殘留的溫度在他身上一點點消散,如同反噬一般,變得寒冷而沉重,然後徹底淹沒了他。
他深深地看了秦蕭一眼,轉身離去。
醫院的燈光很明亮,他卻像是走進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那黑暗永遠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