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堂内，地龍燒得正旺盛，連帶着幽幽浮動的梅香也變得馥郁暖人。

正堂上坐着的婦人雪白的腮也被這熱意熏得泛紅，恰似冬日裡綻放的桃花般嬌嫩，惹人心生愛意。

婦人着一身藕色錦裙，雲鬓上插幾隻翠钗，眉似黛山，香腮皓齒，濃密的睫毛随眼珠轉動而輕顫，紅唇微張，輕輕打了個哈欠，似是察覺到注視的目光，她輕擡眼簾，略帶幾分惑色望了過來。

偷看被抓了個正着，楊惜慌亂地垂下眸，臉頰不禁生出羞愧的熱意，勉力定了定心神冷靜下來，心中卻還是為方才窺到的婦人容貌而驚豔。

崇德公夫人這些年當真是越發美麗動人，如今竟是絲毫不輸八皇妃。

想從前崇德公夫人尚未出嫁時，無論是樣貌、談吐、禮儀、出身，樣樣都不起眼，以至于京城底層百姓都識得忠靖候府的嫡女晏青宓，卻很少聽說過侯府四小姐晏相淇。

别說京城百姓，就是官員貴族子弟也隻知道忠靖候有三個女兒，楊惜倒是知道她，但也隻記得那道從前宴會上常年默默無聞跟在晏青宓身後的身影，後來不曾想出了那檔子事，晏相淇在京城一時名聲大噪，不過她進了崇德公府後，比從前在閨中還要閉門不出，頭兩年更是從未參加任何一次宴會，那年鬧出來的動靜這才漸漸歇了下去。

隻是這些年崇德公謝景湛在朝中越發受到陛下的欣賞，如今又是一路坐到了谏議大夫的位置，朝中大臣一言一行皆在他筆下奏疏中，是以無人敢輕視這位大佛。

謝景湛五月前奉旨去河東路與轉運使商議糧草之事兼出巡采訪，最近幾日才回京。

謝景湛離開的這五個月，飛往崇德公府的各種請帖連綿不斷，而崇德夫人一概謝絕了回去。除此之外就是各府的當家主母接二連三地登門拜訪，崇德府的門檻都光滑了不少。

說起這拜訪的理由，無非是閑聊些婦人間雜七雜八的瑣事，但背後目的都一樣——借崇德夫人探謝景湛的口風，放過自家男人在官場上不小心做出的“不起眼”的糗事。

楊惜早就聽各府夫人一起說過，但凡有人登門拜訪，崇德夫人都是笑吟吟地迎接，請她們喝一盞茶，然後客客氣氣地送她們出去。

說話圓潤有度，進退皆有禮，但在正事上絲毫不松口。

但凡涉及官場，她都隻笑着輕搖頭：“我一介婦人，不懂這些，夫君也不曾對我說過半點，等夫君回來了，他自會明辨是非，理清這些冤錯的。”

論起來，楊惜今日來也是來替自己夫君求情的。

盡管知道此行多半無望，可想到如今夫君已經被扣留在寺裡三日有餘，心中焦急萬分，正巧聽聞謝景湛昨日回京，她不願錯過一絲一毫的希望，趕緊命手下人把庫房裡這些年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點名貴物品包起來，立馬趕到崇德府來了。

而且，她心裡還有一絲别樣的期望。

這崇德夫人晏相淇，與她一樣是庶出的小姐，雖不論出嫁前後她們都沒有交集往來，可楊惜還記得十四歲那年，在一場宴會上，她無意在角落撞見晏相淇衣裙不甚破敗的一幕。

待字閨中時姐妹子弟間玩笑捉弄之事常有發生，隻是捉弄的對象大多是她們庶出的罷了，當時楊惜瞧見她臉上尚未褪去的委屈尴尬之色，心下一轉便明白了，正巧那時自己多帶了一套衣裙，便命婢女取來救她一時之急。

當時晏相淇接過衣裙匆匆道了謝，過了幾日後命小厮送來一套自己繡的衣裳作謝禮，此後兩人也沒再有往來。

沒想到再次相見，二人都已是為人婦了。

也是憑了當年之事，她心中隐隐抱了一絲期盼，這才有膽子登門拜訪。

思及至此，楊惜抿了抿唇，擡起頭看向主坐之人，笑道：“晏妹妹，多年不見，你氣色看起來越發好了。”

晏相淇聞言頓了頓，也笑：“楊姐姐同樣天人之資，何必故意來挪耶我。”

楊惜聽她這麼說，心頭頓時狠狠地松了口氣。

崇德夫人接受了她的示好。

她理了理心神，挑了些家常和晏相淇閑聊起來。

大約過了兩盞茶的功夫，楊惜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我聽聞…崇德公昨日已經回來了？”

晏相淇笑着點點頭：“昨日剛進京就回了谏院複命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楊惜唏噓：“崇德公深受陛下重用，為天下生計奔波，真是辛苦他了。”

晏相淇聞言隻是笑笑，玉蔥般的手指撥了撥腕上的白銀纏絲雙扣镯：“楊姐姐近來身子可還好？”

見她這樣問，楊惜也不藏着了，略有些羞愧地啟唇：“不瞞晏妹妹，我今日來是有事相求。”

晏相淇迎着她的話看了過來。

楊惜便在她的目光下緩緩開口：“妹妹有所不知，前陣子太仆寺剛舉行完今年的祭馬祖，然而幾天前有人告發太仆寺卿貪污祭祖銀兩，禦史台的大人們便扣住了寺卿調查此事，隻是我夫君曾元甫在太仆寺任少卿輔佐寺卿辦理公務，禦史台認為我夫君也免不了責任，連着一起扣下了。”

說到這兒，她已是一片焦急激動之色：“夫君他這些年從未有懈怠之心，也從沒生出這等腌臜心思，他是冤枉的啊！”

晏相淇見狀安撫一番，待她冷靜下來，這才開口道：“楊姐姐的心情我能理解，雖然還未曾見過姐夫，但以姐姐的人品，我也相信他，禦史台一定會明察秋毫，不會冤枉公正之人的。”

楊惜見她這副說辭，怎能不理解其中之意？忍不住着急起身道：“夫人，我知曉謝大人他回京，所以這才趕着過來，我知曉陛下信重謝大人，若是謝大人能出面替我家夫君辯白一二，禦史台那邊一定會放過我們的，夫人，求您幫幫我吧！”

晏相淇見她這般懇求，歎氣道：“曾夫人，不是我不想幫，隻不過我也隻是一個後宅婦人，前朝之事一概不通，實在無能為力啊。”

楊惜焦急道：“不用麻煩夫人做什麼，我隻懇求夫人能替我在謝大人面前說情幾句就好！”

晏相淇柳眉輕蹙，正待要說什麼，楊惜已經趕在她前頭，咬唇看着她：“晏姑娘……看在當年之事的面子上，我求求你……幫我一回吧。”

晏相淇愣住，複歎了口氣，站起身握住了她的手：“我盡量試試吧。”

楊惜聞言喜上眉梢，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重重點頭：“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晏相淇不忍心打擊她，卻也忍不住道：“但我真的沒有把握能不能行，你别太抱期望。”

楊惜此時哪會真把這句話當真，隻當她是謙虛：“沒關系，你肯幫我我就已經非常滿足了。”

說着，她立馬喚人把自己準備的禮品拿上來給晏相淇瞧。晏相淇瞧了一眼，這些年各府往崇德府送來的各種奇珍異寶不在少數，楊惜的這些東西其實算不上多麼珍貴之物，隻是她明白對于楊惜的家底已然是最能送的出手的了，倘若自己推辭不收，反而讓她放不下心，遂命下人接了過來。

果然，見她收下了禮物，楊惜狠狠地松了口氣，徹底放下心來。

二人又叙了一會兒話，楊惜便提出辭行，晏相淇也沒留她，着人送她出府。

出了崇德府，坐上回曾府的馬車，侍女觑着自家夫人的神色，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夫人，崇德夫人她……真的能幫我們這個忙嗎？”

楊惜聞言睜開眼，皺眉看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侍女不安地抿了抿唇，還是忍不住将心中的擔憂說出來：“謝大人他……會，會聽崇德夫人說的話嗎？畢竟……畢竟當初，謝大人也是迫于無奈才迎娶如今的崇德夫人。”

楊惜聞言并未立即說話，而是垂眸想了一會兒，畢竟……當年那事卻是鬧得挺不光彩的，雖然當年那天她并未在宴會上，可後來免不得反複從許多人口中聽到對當日之事的講述。

……是從旁人口中聽到都讓人羞憤欲死的感受。

青天白日，衆多男男女女注視下，衣不蔽體，滿地雜亂……

這些年京城雖時不時有人把當年之事拿出來作談資笑料，暗中也有不少人等着看笑話，但她并未聽到任何崇德府傳出來符合外人預期的“笑話”，何況今日見崇德夫人本人氣色紅潤，身段豐腴，比從前當四小姐時相差太多了，一點兒也不像外人說的那般“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