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行的手好像得了一種病,常常不自覺地顫抖、戰栗、發冷和麻木。他不知道這病從何而來,自小,他便深受其困擾。旁人不甚在意其中的緣由,隻當他是懦弱膽小,隻當他是一個連劍都拿不好的修士。
他不管不顧,把流言當成風,無所謂笑笑了之。
劃開腕間,青筋盡斷,他的脈搏聲漸漸停歇,不似從前般鮮活,半趴在清然身上,用最後一點餘溫貼近他,好讓青藤速速解開,還他離雲一個自由。
解語藤到底是個怎麼樣的玩意?他不懂裝懂,害了一個人,這些罪,理應由他代過。他聽清然說過,解語藤,縛相思,結世情,跨牽絆,是轉世輪回中的紅線。
沈溪行把解語藤想錯了。他幼稚、膚淺,他的感情不值一提,他枉為受贈,還不起他的執執情深。
意識慢慢模糊,冥冥之中,他好像聽見了清然咳嗽的聲音,他心想:醒來了嗎?那就好,還好沒有錯過了什麼,太好了……太好了,不過這段幻境也應該結束了,畢竟我快要死掉了,一會兒醒來又要看見離雲,要怎麼跟他說我看見了什麼呢?如此狼狽,說了又不好,可是不說他問起來怎麼辦……不行了,好困,先睡一覺吧……
他慢慢睡去,漫漫之中,他手腕間的疼痛處突然多了一份力,消散的意識也逐漸恢複,眼前景象清明了起來。
他看見有人握住他的傷口,傷口處血連骨生,狼狽的傷口愈合,隻是一地的血迹,染紅了他的白衣。
“傻瓜——”清然嗔怪道,他攬過沈溪行的身體,将他揉進懷裡,一手托舉着他受傷的手臂,輕輕撫摸,怕用力過猛,才恢複起的傷口又裂開。
沈溪行的傷口愈合,這幻境實實在在,痛得刻骨銘心,每動一下,便像走入玻璃渣上,他全身無力,被迫動彈不得,幹幹躺着。
青藤吃了沈溪行的血,幹枯一片,頹廢地在地上陰暗爬行,沒了生氣。樹洞一般的禁制解開,他們倚坐在太虛幻境裡,對此長久寂寂。
沈溪行倒是想說話,但無可奈何,全身的力氣加起來,居然連嘴唇都張不開。他的身體裡空蕩蕩,如同被放了血,垂死着,奄奄一息。不費力地轉着眼珠子一看,清然掐着他的手腕,一點點給他灌靈力。
“别廢力了……”沈溪行顫抖着,說完後身體更冷了些。他想着,這不過是個幻境,幻去夢滅,身體什麼的無所謂,這麼做,隻會浪費他的靈力。
清然聽見了他的話,心停滞了一秒,為對方的奇怪心思,他把玩着沈溪行的手指,左弄弄右碰碰,全然把他當成了手中的玉。良久後,才溫言道:“溪行總是不把自己當一回事。”
“沒有,仙師想多了。”他氣恹恹地說。
一旁的青藤蠢蠢欲動,似乎要死而複生。清然不給它們恢複的機會,另一隻手打出一記火焰,讓青藤自燃殆盡。
幻境中火光閃閃,燃燒的煙缭繞,卻不嗆人肺腑。清然一會看着滿天的火光,偶得回眸看着他,不知是不是火光太大,沈溪行身上突現一層層的波光浮動。
不是夜深,他也不傻。
那層籠罩在他身上的光亮從腳浮上頭頂,又周而複始地從頭再來,無論如何循環,光亮始終在他身上,光亮不會落到清然身上。
大抵是有人要召他回家吧,清然想。
他低頭摸了摸沈溪行的頭發,為他撇去發間的碎葉和荊棘,倒刺散落在發絲間,他稍微一動,那些紮人的東西便嘩嘩落下,落到皮膚上,再一次挑動他的神經。
“溪行,你适才問我,為什麼放下懷疑是嗎?”
“嗯——”
清然聽見他輕飄飄的回答,心知他早已放下,順手拈起自己衣間的一片完整葉片,别在他的耳邊,“血軌術隻會對兩世輪回中靈魂不變者生效,你在人間遊轉了兩世,所以穿了回來。”
沈溪行眼神頓了頓,指尖不由自主地往回蜷縮,當年冶光輝親口承認自己用了血軌術,那這麼說來,他也經過了幾世輪回?血軌術隻能穿到對應的記憶中,如此說來,他和師父認識?還和師父有過共同的回憶……
不可能。
“沒有例外嗎?”沈溪行心中哆嗦着,一言難盡。
清然後半句話還在嘴邊,想來未曾預見這樣的回答,他看着沈溪行身上的光層愈發明顯,知道他要離開,遂然加快語速,“有。”
“是什麼樣子的,快說給我聽聽。”沈溪行着急忙慌地用手臂撐起身體,看着清然,眼中急切是燼滅的青藤,在乎的從來隻是那一星半點。
清然第一時間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減少傷口處外力的作用,平和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像是我們一般。”
他說“我們”二字時,字咬得極輕。
沈溪行似乎參透了清然的神色,忽覺自己厚薄不分,眼睛心虛地垂了下去,在他說出“抱歉”兩字之前,對方自己搭了個樓梯往上爬,“你的兩世,我的一生,幻境之外的我和現在在你面前的我毫無差别,不過是他比我多了一段記憶,我與你少看了一段風景。血軌術中,若一人身經兩世,一人長留于人間未入輪回,陣術便會不對等錯落開 ,前者可以傳回後者的記憶中,修改,重塑,定格;再利用陣法海市蜃樓般的遷移之法,篡改後者所處之地的景緻樣貌,上下其手。”
“當真……”
“若兩人都身經兩世,血軌術的功效便與前者大有不同,血軌術也就不變成了邪術了。”
血軌,血為輪回,軌為方紀,研究這法術的人想湊天時地利,把相隔甚遠的兩次合而為一,故創此法。若是有人願看江南水鄉天青,又念西北塞雪皓白,以此術為基,即可魚與熊掌兼得。
聽上去像是異想天開,但确實如此。
沈溪行思慮良多,頭緒萬千,已有的記憶全數碎成荒唐一片,又突然,他遲緩地抓住清然話中話“記憶可以修改、重塑、定格”,“離雲,你的另外一層意思是,這幻境之中的事情,不是浮雲夢一場。我的再次出現,我的話,我的一言一行,都會分毫不變的刻在你的生命裡,是嗎?”
沈溪行問得小心翼翼,心思如風中燭火,燃着,飄着,待風止,聽風語。
他終于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若隐若現的光層,絕知離去将近。
清然切中正題,不舍,長抒:“放下懷疑,這事我真的不懂,你把我的命數弄亂了,又間接撥動了我的心……請原諒我不能再最後的時間裡,像你解釋清楚情的來龍去脈,‘我’不知情重,把你兀自送了回來,讓你多受這無妄之災。溪行要的答案,需要回去問問‘我’了。”
光隐層淡,沈溪行如風般消逝。
“不知輕重,不知情重的人是我,離雲……”他的話沒說完,掌心便再無他的體溫。
空留一地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