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然的記憶似乎斷了半截,還停留在沈溪行挑斷他的琴弦那一瞬間。現在他有九成的把握,眼前的這個人被奪了舍,身體裡換了一個魂魄。
他們的四肢被青藤捆着,動彈不得,青藤聽見他們的對話,立馬囫囵似的滾動起來,像是把他們倆吞進肚子裡一般。
“先不說名諱的事情了,還是趕緊出去要緊。”清然沉默了片刻說道,眉間的疑色不展。
沈溪行傻愣愣地點了點頭,還好這青藤沒纏到他脖子上,“仙師可知道這青藤是何物?”
“不知,不過你怎麼問,似乎很懂的樣子?”清然反客為主,掐住關鍵點。
“解語藤,聽起來是不是和解語花一樣,不過這可差遠了,比起解語花,這玩意更加……執着一些。”沈溪行臨時想到這個詞,掐頭去尾拿來就用,也不管合不合适搭不搭。
他想開了,比起直接聽旁人或當事人娓娓道來,不如直接先入為主抛出一些已知的線索,說到底,這充其量就個幻境罷了,如何發展都無所謂。
隻要他能聽見從前的故事,看見從前的人,便足矣。
沈溪行目不轉睛地看着清然,嘴角邊的梨渦時隐時現,他說道:“我如何說,如何做,這段記憶大抵都不會留在離雲的記憶裡了,所以說開一些也無妨。”他又換了稱謂,從仙師到離雲,一個天之高,一個近在咫尺,兩個稱呼之間的距離,是黃泉碧落不相見的許多年。
“你又在說胡話了,我聽不懂。”清然依舊如此,話停三分,總以為過滿則溢。
“離雲不是懷疑我的身份嗎?怎麼又說不懂了呢,從見到我的第一面起,就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天帝派來的奸細,直到前一刻,直到現在,你還是在懷疑不是嗎?”沈溪行望向他的眸子越發深沉起來,像是永恒的暗夜,明知不見天日有多絕望,卻依然能看見夜空幾處明明滅滅的星星。
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念想了。
沈溪行早恢複了記憶,他躺在雲水之境的時候,腦海中翻湧的記憶像是錢塘江潮水般,層層疊疊,翻卷似浪般襲來,不管他接受與否。
在太虛幻境,他與清然初相識,相知。記憶點到為止地停在了離開太虛幻境的那一刻,後面的發展,他無從而知。
所以,他當時才問出了那句,“離雲為何一切都依我。”
清然一愣又一愣,不知眼前的人為何眼眶又淚花盈盈,不由分說的把他的心思講了個遍。現在,他有十分的把握,眼前的人被奪舍了。但又肯定,是他自己奪了自己。
畢竟沒有人眼睛,會像沈溪行的一般坦誠。他然見過他城府極深時的防備,見過他卸下心防時的無邪,見過他挑劍時淩厲的少年氣,見過他用血煞朱砂的果決,見過見過……他們才見過幾面,便如此記憶幽深了。
“從前我在人間時,曾聽說過一句‘我與我周旋久,甯做我’ ,那是我隻當聽見了,全然未在意。”清然說着,腕間青藤繞上他指尖 ,一點點傾覆掩蓋,勒出來紅印。“但今日,總算是見着了。讓我猜猜,世間有什麼法術,可以将前世今生的記憶牽連……血軌術,沒錯吧,不然你方才也不會那樣的話。”
清然被青藤捆得生疼,法力無邊又如何,藤如縛靈鎖,反将老身勒,他繼續說着:“你是你,不過身體是現下的,靈魂是往生的,我猜的對不對?”
“……”沈溪行沒想到對方猜了出來,眼神又多了一份不可置信。
“嗯哼?怎麼不說話了。”清然眸光微顫,臉露無奈的難色,話語苦了眼下溫柔。“沒錯,從一開始我便懷疑你,懷疑你是天帝派來的走狗,跑進我的幻境,壞了我的雅興,還說自己找到了修琴天心蠶溪行,怎麼不讓人懷疑呢?”清然語氣一變,沈溪行聽出端倪。
“……”
“是你控制不住情緒,坦言,向我要一個答案,可不能默不作聲,不回答我的話哦。”清然竭盡溫柔地說,換而言之,這柔情似水才是他本身,那些清冷的虛言不過是對他的萬般注解之一。
藤鎖手腳,壓制呼吸,他越來越用力地吸氣,胸腔上的青藤不留活路,下壓無限,但他依舊說着。
清然歎了口氣,再次開口道:“人時歲有限,一生不過百年,百年與我而言,不過彈指一瞬。溪行,你有前世今生,輪轉兩世,放在人間算是活了兩輩子。而我,也活了兩輩子嗎?剛剛拐彎抹角說了太多,或許讓你更加疑心了。但我想說的是,你既然選擇通過血軌術回來,問我這個問題,其實心裡早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嗎?”
“我不是在猶豫這個……我是在想,離雲為什麼會一開始懷疑我,後來又突然放下懷疑呢?我隻是想不清。”沈溪行腕間的青藤漸少,慢慢松開。
雲水之境隻讓他看見了一小段記憶,殘缺片段更挑起心中情絲,讓人時時刻刻想着把空位填滿。
“這樣啊,我也不清楚。”清然艱難的說,沈溪行猛然一擡頭,才發現自己手上的青藤,一溜煙地跑到了清然身上。
他雙手并靠,用力一扯,自己腕間的藤蔓便悉數枯落,不是扯斷,而是藤枯葉落,一滴淚滴在枯葉上,竟引葉片灰飛煙滅。
清然一開始用力抵抗着青藤之力,可他強藤便強,力力相抗,落得個看似兩敗俱傷的結局,藤蔓生出倒刺,無聲嵌入他的肌膚之中,滲出的血液又被青藤吸去,最後也隻有他受傷。
“離雲,我先救你出來!”沈溪行一時心急,什麼法術都用上了,手忙腳亂個不停。
清然瞳孔失焦,氣微聲弱,眼睛裡已經辨認不過人的形狀,隻有模糊的輪廓一晃一晃着,穿着黑衣服的他身形是黑的。
“我看不見……你了。“”他說着,苦笑,随後合上了雙眼。
青藤上的倒刺不經意間劃破沈溪行的手心,滾滾鮮血下來,染紅他雪白的衣襟,像是雪中梅,寒徹骨髓。
我在幹嘛?我在幹嘛,我到底在做什麼?明明隻是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離雲……不要,不要……
沈溪行試圖用無雙劍斬斷青藤,一劍又一劍的落下,橫劈豎砍,無濟于事,用手硬扯,血肉模糊,最後歇斯底裡地錘着藤蔓,任尖銳的倒刺紮進皮肉裡,沖動吞沒理智,情感化開秩序。
幻境,一段離開後不複存在的虛影,有什麼好值得他留心的。
死就死了,又不是真的死了,他在哭什麼。
血液漫透青藤……
沈溪行恍然落淚,他給了自己一巴掌,響亮無保留,“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掌心的血痕打在臉上,淚挪不開。低頭一看,傷心餘處,他發現自己的血結節成栓,卡在青藤蔓延生長的中間,拉着蜷縮的藤蔓,不讓它再向前造次半分。
他找到了法子,不過會有些疼,不過他早已習慣。
“我會回答你的一字一言,在此之前,請先回到我的身邊。”說罷,無雙劍自左向右橫切,力道深深一劃,腕間血湧橫飛。
他無法将心中的感情割舍,即使是在幻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