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玱城南宋府,朱門緊閉。
張禱眯着一隻眼從門縫隙裡望去。
他眼力極好,瞧見外頭除了一溜極為華貴的馬車與宋家的“石太保”,還有偶有路過挑擔的走販,便實在寂寥無人。
那馬車上同樣錾刻描摹了宋家族徽的九足金翅鳥,卻與雍州宋家沉樸風格不同。
門前的馬車,玉輪車軸,琉璃寶蓋即便在細雨綿綿中也不失金奢,繡帏上金絲銀線相交織,打前頭一輛是雲紋,後頭三輛則是寶相花紋,想是坐了女眷。
再往後便是看不到尾的辎車,雨水打濕了帷蓋的金纓,拖在了地上,那些車夫卻半點不關心。
讓張禱看得心癢癢,恨不得上手拉一把。
“張禱,今日可給少君的馬喂了,刷過毛了?又在這瞎湊熱鬧!”
宋府管家全伯搭上了張禱的肩頭,那一聲訓斥吓得張禱差點三魂出竅。
“全……全伯,您别老是這麼在後喊人,也沒個聲響。”張禱吓得結巴起來,但立馬被全伯揪住耳朵,拖到旁邊的畫廊。
張禱捂着耳朵,好奇問道:“門前有貴客,門房說已經等了一個時辰,我們為何不開門相迎?”
“你小子才進府多久,别仗着去君都一趟就雞犬升天了,管好你自己就成!”全伯一頓呵斥,臉順即僵了下來,“主子的心思,哪會是你我可以忖度的?”
張禱突然心裡門清起來,閉上了嘴。
那這就是宋老太君的意思了。
*
“祖母,宋老太君真是太不給您臉面了!”
宋嘉霖以袖遮雨,跳上了挂有寶相花紋帏簾的馬車,嘀咕不已。
他被雨珠擋了視線,當看清那靠着軟枕的老婦人在小憩時,順即臉色煞白起來。
“嘉霖……這兒可不是君都國公府,容不得你莽撞,”阖目小憩的老婦人慢騰騰開口,“這般大聲嚷嚷,你到底是君都瓊淵的郎君,即便她謝吟波不與我臉面,你難道要讓祖母丟面麼?”
她雖離花甲之數還有四載,但到底享了半生富貴,保養得宜,怫然時眼角細紋輕淡難辨,容顔勝似不惑之年。
衣着更是精緻考究無比,外罩一件刻絲牡丹茈藐色織錦長褂,内襯鴉青緞面交領中衣,下着淺紫菂繡銀萬字紋湘裙。
在旁的宋惜婼見國公夫人紀雲璧醒了,便放下書卷,接過侍女的檀木箆子為她輕輕梳理着發絲,動作無比娴熟。
久許,紀雲璧也不耐起來,輕躲過了宋惜婼的服侍。
侍女見狀,忙上前接過箆子绾發,在高椎髻上簪好整套的翡翠頭面。
“再去敲,若是無人再敢應……”紀雲璧愈想愈氣,沉聲指使着宋嘉霖,“便放火燒,拿柱撞!”
她暗忖,謝吟波倚老賣老,她自然也不甘于下風。
反正他宋家人的面皮,疊起來比城牆還厚。
宋嘉霖喜色染目,回了聲“好”,就被妹妹宋惜婼拿扇柄敲了一下手背。
“還是讓祖父去罷。”宋惜婼微斂長睫,不知心裡再想些什麼。
說到魯國公宋承舟,宋嘉霖忽地垂首心虛起來,他躊躇下硬着頭皮道:“祖父……祖父他說好久沒回雍州老家,甚是想念故土物産,兩柱香前便打馬去羨春樓吃瑤池仙脍了。”
紀雲璧的太陽穴氣得突突直跳,愛喝的渚山雲尖也不香了,雍州春雨下個沒完沒了,車廂潮熱難言。
“嘉霖,扶老身下車,去讨個說法!”她終于開口道。
至于宋承舟,這個從盲婚啞嫁到兒孫滿堂都不跟她一個陣營的窩囊丈夫,不要也罷。
就讓他這個老秃翁在自己家門口,等到早死的爹兄全活過來好了!
紀雲璧一行人氣勢洶洶走上石階,卻沒想到要叩門的功夫,那扇笨重的朱門竟然開了。
随着朱門大開,雨潮更是吹了她滿臉。
“全伯!你們這成日躲懶,是做什麼吃的,晾着國公夫人多長時辰了,真是丟我們宋家的臉面。”站于正中的白珠珠大聲呵斥着讷讷不言的管家全伯,半點不把紀雲璧浩浩蕩蕩一群人放在眼裡。
白珠珠好一通訓斥,回過頭來,仿佛才“注意”到鐵青着臉的紀雲璧,随即和氣賠笑道:“唉,到底是妾身馭人不及,不知國公夫人車架來臨。”
“妾身那個不肖子嘉澍,說昨日便在街上撞見了大郎與九娘,”白珠珠面如銀盆,笑得和善如同個宣軟的大饅頭,讓人挑不出什麼錯來,“妾身當即教訓小兒,那怎麼可能,國公日理萬機,怎麼舍身千裡迢迢到雍州這窮鄉僻野之地!”
那句“窮鄉僻野”讓一直垂首的宋嘉霖順即提起了十二分精神,瞥向了從遊廊中走來的宋嘉澍。
兩人針尖對麥芒,簡直要從扭曲的眼神中分個高低輸赢。
“此番回雍州,倒是國公憐老身多年未回門,紀家兄妹想念得緊,便應邀小住一夜。”
“國公爺麼,上了年紀也糊塗,道多年未去看過爹娘手足,是而就近來瞧瞧嫂嫂,近來身子是否康健。”
紀雲璧咽下火氣,亦是随和拉過白珠珠的手背拍了拍,寒暄道。
白珠珠笑容分毫不滞,卻暗忖這叔母好會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