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璟再一次摔倒在地，這一回，無論怎樣使力都再爬不起來。

兩個男人煩躁地戴上手套，上前去扶他。

法庭之上，審判的法槌被敲響。

而爛尾樓群裡，聞璟被拉住兩臂，跪在地上，手中的拐杖躺進雪裡，“他那樣救你，你還說他心狠手辣。陳長鳴。還是叫你長命龍？這個外号夠二逼的。”

陳長鳴并不在乎他的評價，回身看他，“你怎麼知道？”

“猜的。”聞璟說，“林齊升之所以要不了孩子，就是因為殘廢。而殘廢的原因，就是當年為了救你。所以我猜，替林齊升出氣，你一定會來。”

“我來了，又怎麼樣呢？”陳長鳴繼續向前走着，“解決你，替他出口氣，也不辜負這麼多年他對我的恩情。”

【法庭之上，審判仍在繼續。

“從林齊升就任蘅榮的校長以來，共從學生額外付款項目裡——書籍、演出服、禮堂修葺、宿舍裝修等共獲利一千四百萬餘人民币。”

林齊升打斷道：“那些都是自願付款，怎麼能說是我濫用職權？再說了，這些錢，本來就花費在了學生身上。”

公訴人剜了他一眼：“據調查，學生購買書籍，原本35元一本的書，林齊升以125元的價格賣給學生，并要求每個學生都要購買，按照不同學系賣不同類别的書，但獲利金額大緻相同。有學生不願意購買，被林齊升叫到辦公室進行‘談話’，談話内容大緻是人身攻擊以及威脅。這些是林齊升購買書籍時的發票，上面是這些書的原價格。這些則是學校财務處記錄的收賬明細，可以證明林齊升從中所獲暴利。”

公訴人說：“還有禮堂修葺、宿舍裝修、演出服等進出賬的賬單。”】

聞璟被攙了起來，脊椎處的疼痛讓他額上滲出細密的汗，“這些年，你手底下的人做了不少違法的事，錢進了你的口袋，可你卻躲在暗處。”

陳長鳴沒說話，擡頭看了看天。

聞璟看着他的背影：“你這次出現，不怕我叫警察嗎？”

陳長鳴點了支煙，“怕啊。但是我相信，你不會拿那個女學生的命去賭。就算警察跟在你身後來了，殺了溫遙情，也不過是一刀的事。”

【公訴人說：“而且，林齊升就任校長期間，多次‘介紹’學生去唐和實習，問學生要一比高達幾萬的‘介紹費’。”

公訴人陳述完林齊升與唐和财務部部長與副部長的謀利罪行，林齊升笑了：“我怎麼知道那些學生進入唐和之後，就會退學不讀了？我又怎麼知道，唐和會找些理由少發、甚至不發他們的工資？介紹費我在開頭就說得清清楚楚，這些學生都是自願給的，我有錯嗎？錯的不是唐和的那兩個會計？”

“你這是詐騙！而且，那些學生在唐和就職期間，合同上寫的是實習工資四千元，實際上唐和的董事唐元恒先生從他個人賬戶裡撥出的工資，是每個人七千元。這不見了的三千元，有三分之一都進入了林齊升的口袋！”

林齊升嘴角一搐，“怎麼算詐騙？我跟那些學生說的都是真的，那些學生自己在公司犯了大錯，導緻實付工資變少，跟我有什麼關系？至于那些會計給我轉的錢，難道不允許别人給我發紅包？”】

聞璟低頭笑了，“你說溫遙情在屋頂？”

陳長鳴向樓道裡走去，“是與不是，有什麼區别。反正你來到這裡，也是知道，你不死，林家心口的氣不出，這事永遠不會善罷甘休。”

陳長鳴低咳一聲，喚醒了樓道的聲控燈，“其實我也挺惋惜的，你的事我聽過，你很聰明，将來定有大出息。林齊升那些犯罪的證據，大多都是你搜集的吧？”

“是與不是，有什麼區别。反正你來到這裡，也是為了要我的命。”聞璟用他的話回他。

【公訴人甩了甩手中的文件：“證據确鑿，還要狡辯。”

公訴人又上前一步，“經蘅榮的學生唐元恒供認，當年蘅榮董事會拒絕了任命林齊升為校長的提議，投否決票的董事成員其中有一名是蘅榮舊任副校長李平朝。林齊升唆使他騷擾女學生，并誘騙女學生迎合李平朝。在此過程中，林齊升讓唐元恒往李平朝的辦公室裝了監控攝像頭，拍攝李平朝騷擾的證據。後來女學生跳樓自殺，李平朝因騷擾及過失緻人死亡罪被拘捕。”】

聞璟幾乎是被拖行着上了天台，陳長鳴站在天台邊眺望遠處，兩個人将他丢在了地上。

“我站的這個地方，眺望的方向，可以看見普塔山。”陳長鳴踩滅了煙，撿起煙頭，放入口袋中。

聞璟已經毫無力氣，趴在地上，微睜着的眼看着地上的塵礫。

見聞璟沒有反應，陳長鳴轉過身來，看着他，“其實當年你看錯了熱鬧。我和林齊升原本是好兄弟，隻是他知道了我讓我老婆去做拐賣的生意，在街上對我大打出手，我覺得他假慈悲，于是跟他打了起來。當時他也帶了幾個朋友，原本等在一邊。我也帶了幾個小弟，于是兩個人打架變成了群毆。他身邊的人手上沒有分寸，他雖然對我有氣，心裡還是把我當兄弟，所以擋在我前面，擋住了他自己人的攻擊，這才讓他變成了殘廢。哎……”

聞璟動了動。

見他有了反應，陳長鳴綻開了笑，“你想說什麼？”

“他的确重兄弟情義，我猜，這也是他收養我的原因。”

【公訴人對上林齊升的目光，“還有，林齊升多次虐待、毆打養子聞璟，緻使身上多處疤痕，以及腿部有骨折舊傷。在前不久，還與林齊輝一起雇兇打人，造成聞璟重傷。”

這一點已經辨無可辨，林齊升合上眼，徐徐道：“我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我就算把他打死了，也是收回我給他的東西。”】

“你真的很聰明。”陳長鳴由衷地贊許道。

“他想把我留在身邊，既是成全他自己，又是為了看住我。如果我沒有發現當年的真相，那麼我就會變成他那重情義的好兒子；如果我發現了真相，他能保護好你，第一時間把我解決掉。你的老婆負責拐賣，而你卻對那些孩子實施虐待。”

“那年在普塔山上，我弟弟會掉下山崖，是因為看見了你。所以當時他明明已經撿到了那條項鍊，卻還是因為驚吓墜落下去。”聞璟擡眼看他，布滿血絲的眼中翻騰着恨意。

“你知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陳長鳴的臉漸漸陰沉下去，他知道聞璟的聰慧，如果聞璟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情，那麼今天不可能毫無防備而來。

“我弟弟墜落山崖的那天，我看了監控，在監控裡發現了你的臉。後來林齊升來到孤兒院，我一眼就回想起我弟弟丢失的那天，他護在你身前的樣子。……”

記憶仿佛回溯到聞璟七歲那年，與媽媽帶着弟弟來到普塔山。兩歲的弟弟跑跑跳跳很是鬧騰，聞璟和媽媽在拜佛上香，再轉回身時，卻沒有找到弟弟的身影。

聞璟和媽媽心急如焚，到處問着過路人，有沒有看見一個孩子。隻是當天普塔山太多人了，就算聞璟和媽媽極力描述弟弟的樣子，路人也沒幾個真的能記清的。

而路邊，陳長鳴一幫人和林齊升的一幫人大打出手，聞璟一眼掃過去時，恰好看見林齊升擋在陳長鳴身前，受了重傷。

急于尋找弟弟的他無暇再管别人的熱鬧，和媽媽找到修行的和尚，和尚卻說這山上沒有監控，勸他們報警。

三年後，也就是聞璟十歲時，警察聯系聞璟弟弟被找到，隻可惜就差一步，弟弟出了意外。自三年前普塔山的鬥毆與小孩失蹤事件後，普塔山裝了監控。聞璟從監控裡看見了弟弟出意外的全過程，唯一的疑點，便是弟弟在看見陳長鳴時，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吓。

當時聞璟告訴過警察，警察表示陳長鳴的案子正在調查，最終還是因為證據不足未能将他刑拘，隻是按包庇罪懲處了陳長鳴。

從那之後聞璟有個夢想，就是成為警察，經常健身和自己練習搏鬥。

兩年間每日的鍛煉沒有白費，聞璟十二歲那年，偶遇到溫遙情被歹徒跟蹤，在轉角時攔住了那個歹徒，也因此将歹徒激怒，歹徒殺害了聞璟的父母。

聞璟變成了孤身一人。

由于聞璟的弟弟以及父母的身故，聞璟的親戚認為他是個“克星”，以各種理由拒絕收留他，姨媽雖然收留了他一段時間，最終還是抵抗不住家庭的壓力，将他送到了孤兒院。

聞璟十三歲時，林齊升來到了孤兒院。林齊升發現聞璟珍藏着一張照片，這張照片上是一個女孩兒。林齊升刻意去了解了背後的故事，和院長說，覺得聞璟很重情義，想要收養他。

聞璟不願。

那時候的林齊升上心，時常來孤兒院看他，給他帶些珍稀玩意兒。并且跟聞璟說，“等以後，我當上了大學的校長，你就來我的學校讀書，所有人都要高看你一眼。我給你最好的資源，以後再送你去國外進修，前程似錦，我會替你鋪好所有的路。孩子，你身世可憐，年紀又還小，總該有個人替你遮蔽風霜。”

還是少年的聞璟聽了，彎眼一笑，“這裡挺好的，我也不打算接受新的父母。”

“孩子，我知道，你重情義，不會這麼快接納我。你可以不用叫我爸爸，叫我叔叔就好。至于我說的會給你的未來，你就用眼睛去看。再者說，孤兒院的院長爺爺和照顧你的阿姨是不是很好？你如果常住在這裡，難免給他們添麻煩，而我就不同了，我心甘情願養着你，直到有一天，你把我的家，當成你的第二個家。”

這樣的軟言軟語，林齊升不知道說了多少，直到有一天，林齊升醉醺醺地來到孤兒院，坐在聞璟窗前的小凳子上，背對着聞璟，和他隔着一牆之距說話。

“孩子，你知道錢嗎？”林齊升問他。

“當然知道。”聞璟說。

“你覺得，什麼是錢？”

聞璟思索着：“可以買很多東西。”

“是啊。”林齊升看着院牆上的爬牆虎，“可以買很多東西，可以買快樂，可以買幸福，可以買健康，可以買得了命。”

“那你快樂和幸福嗎？”

林齊升笑着搖了搖頭：“我沒有那麼多錢，所以不快樂，也不幸福。你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你嗎？”

“為什麼？”

“你和我一樣，是一個重情義的人。而且你也和我一樣，對外人很冷漠。”林齊升拿出了一張照片，“我大學就是在蘅榮讀的書，後來在蘅榮做了老師。剛讀大學那會兒，認識了一個人，你應該叫他叔叔。”

林齊升指着照片上一個搭着他肩膀的男人。

陳長鳴。

林齊升盯着聞璟，将聞璟任何一個細微的神色都收入眼中，“這個叔叔，家裡沒有什麼錢，住在一個村子裡，他的夢想就是能出人頭地，他成績優異，本來能去到首都，讀更好的大學，他卻選擇了離家近的蘅榮私立。蘅榮學費昂貴，他窮得飯都吃不了一餐好的，半工半讀，也堅持要留在蘅榮。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蘅榮有錢人多，人脈就是出路。他将來要留在海原，在海原做大事業，需要海原的人脈。我覺得他野心勃勃，期間因為可憐他，請他吃了不少次飯。可惜，他沒讀一年，就辍學了。到底還是因為家裡太窮，半工半讀也支撐不起他接下來的生活。我覺得可惜，但是當時我也是學生，自己都靠爸媽吃飯，哪裡有能力幫助他。蘅榮地方偏僻，周圍的房子不貴，他就在附近租了個房子打工，我有時間就會帶着書去找他，人因為沒錢而放棄上課，總不能再因為沒錢而荒廢了學習。他很喜歡，經常跟我聊到深夜，他說生活雖累，每次聽我跟他講講課，看看書，就覺得散盡了渾身的疲乏。”

聞璟沒說話，林齊升将照片收了起來，“你現在在孤兒院，沒法得到良好的教育，你有天分，适合學習，我也不想你荒廢在這裡。我呢，也需要一個孩子，需要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孩子。我曾經幻想過很多次，如果我有孩子，我會怎樣教育他，我會給他怎樣的生活，可惜隻能夠幻想。我不能生育……”

“為什麼不能生育？”聞璟問。

林齊升說，“可能上帝給了我優異的家庭，似錦的前程，就該奪走些什麼。”

【法庭之上，休庭結束後，審判長敲槌：“繼續開庭。通過剛才的法庭審理，本法庭聽取了被告人林齊升的供述、辯解以及最終陳述。公訴人提請出庭的證人當庭作了證，公訴人向法庭宣讀出示了有關的證據材料，雙方對證據進行了質證，并在法庭辯論階段充足論述了各自的辯論意見。合議庭對本案進行了認真評議，合議庭經評議後認為，證人當庭所作的證言及公訴人在當庭出示宣讀的未到庭證人證言等證據材料，形式來源合法，内容互相印證，可以作為定案根據，本院予以确認。下面對本案進行宣判。”

書記員起身：“請全體起立！”

審判長道：“經審理查明，被告人林齊升犯罪事實如下：

林齊升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系主犯，其組織、策劃并直接實施雇兇打人行為，造成受害者輕傷；并且林齊升在李平朝過失緻人死亡一案中系主犯……；其還存在虐待養子、以及收取學生錢财以獲得暴利行為……”

林齊升看着審判長的臉，隻覺得這些聲音忽遠忽近在耳蝸裡打着旋，在此時，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陳長鳴這個人來。

還希望他不要做什麼蠢事才好。

“海原市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林齊升事實清晰，證據确實充足，指控罪名成立。根據《_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十九條、第二百三十三條、第二百六十六條，及《_義務教育法》第四十九條的規定，判決如下：

被告人林齊升數罪并罰，共處以有期徒刑十五年。将所收學生書籍多餘款項、禮堂修葺與宿舍裝修等建校費盡數返還。”

“本判決為口頭宣判，判決書将在五日内向你們送達。……”】

聞璟手撐着地，将自己翻過身來，看向無垠的天際。有一輪并未完全現形的太陽輪廓，被淺淡的雲層遮住，在雲上透出一點光來。

聞璟說：“林齊升的案子應該結束了，接下來就是林齊輝。”

“是啊，該結束了。”陳長鳴站直了身，“看你的樣子，很疼吧？”

他要繞過聞璟，“早點解脫吧，我們在樓梯間門口守着。”

聞璟忽然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陳長鳴停下腳步，示意身邊的幾人先去樓梯間等着。他則彎身看向聞璟，擋住了聞璟眼前的天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