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巧娥今日臨時反水,說來既是為今日之事所激,也是一早下定了決心的。
她化身劉巧娥,來到慕道瑛身邊,既是巧合,也早有來由。
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熟知慕道瑛,她知曉他性格清雅端正,溫柔敦厚。知曉他出生姑蘇慕家,家中行十七,頭頂上還有六個姐姐,家人昵稱小十七。
她知曉他的喜好,知曉他最愛喝陽羨雪芽,有一把常年伴随他的琴,名曰“同物化”,他喜歡用的熏香是白檀,剛學字時練的是隸書《張遷碑》。
他生活之方方面面,乃至細枝末節,她都一清二楚,了熟于胸。
所以,她的化身,自見他第一面起便深恨他。
她素知曉他骨鲠内方,不肯順從的性子,來到他身邊,暗中打探靈元的消息,摸清他目下的處境,也是她的目的。
可惜,慕道瑛這人太迂闆也太孝順,唯獨在事涉靈元一案上,嘴巴硬得堪比蚌殼。
她撬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繼續僞裝在他身邊已無任何意義。
畢竟,她本體已經突破了九重境界之第七境,今天一過,她無需再“躲心魔”,她的化身也将回歸本體。
劉巧娥這個名字,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曾用過了,久到這世上無一人知曉無垢老母的本名,竟是如此粗陋庸常如一村婦。
當然,這并不意味着這些天以來,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經過精心的矯飾。
實際上,這幾日的所思所想,也大多出乎她的本心。
走到今日這一步,實在是兩股意志相輔相成,彼此交織推進的結果。
“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
慕道瑛沒有說話,他面上雖不顯,心底卻有些疑惑。多謝,多謝什麼?
劉巧娥卻無意多說。
慕道瑛受了重傷,皂色袖口垂落清瘦伶仃的手腕。抱在懷裡,輕如一片羽毛。劉巧娥抱着他一路直插廣場中央,臨進場前,大袖一揮。
一道華光閃過,慕道瑛隻覺眼前一黑,好似被從天而降的布幔遮住了頭臉視線。他認出這招來曆,當頭一怔:這是——袖裡乾坤?
袖裡乾坤是一門極其高妙的法術神通,慕道瑛沒想到劉巧娥竟會馭使此術。
她到底隐藏實力到了什麼地步?
一眨眼的功夫,他便被劉巧娥以巧妙至極的神通術法,暗藏于袖中。
慕道瑛心底沉了沉。
是他失察,并未料到劉巧娥本來目的。
方才她插入他肋下那一擊,其劍勢之淩厲,絕非尋常之輩。
又是陳玉柔的令牌,又是這高階的神通術法。
劉巧娥,不,這隻是個假身份。
此人到底是誰,又有何目的?
慕道瑛心亂額蹙之際,已被劉巧娥帶入廣場中央。
方才的亂象已在守衛弟子到來之後迅速平息了下來。
範舒雲的屍身早被人拖走。
劉巧娥宛如最尋常不過的弟子混迹在人群中。
自範舒雲事發,還不等旁人就她與範舒雲的恩怨懷疑發難,良辰已到。
鐘磬之聲自碧空飛落一響。
接連三響。
一高冠大髻,身披彩衣的女子在一衆靈童玉女的簇擁下,緩緩登上祭壇,點插三柱明黃大香。
合歡大典,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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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璎珞寶妝,眉飛色揚。正是慕道瑛昔日所見之合歡宮副掌戚湄。
隔着劉巧娥雲紗袖口,慕道瑛視野雖然模糊,卻也依稀可見場中動向。
隻見,廣場玉壇之上,端坐數位真人。
當中一人,意态幽豔,風神妩媚,含笑曳情,正是這合歡宮中絕無僅有,地位超然的陳大總管,陳玉柔。
陳玉柔右手邊,乃是位樣貌儒雅的青袍文士,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兩鬓微白,眼神溫和。
此人也姓程,但名一個洵字,據傳是跟随無垢老母多年的男寵,深得其信任,是合歡宮中僅次于陳、戚之下第三人。
有了副掌門,大總管,這位便被合歡弟子呼之為“二老爺”。
二老爺之後,又是“三娘娘”。
三娘娘指的卻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夥兒羊姓三胞胎姐妹。
隻見這羊氏三女,個頭胖瘦,眉眼鼻唇,毫無二緻。一般的雲鬓霓衣,一般的翠钗金簪,如工筆描畫出來般的精細。
這四人如衆星拱月一般,牢牢拱衛在無垢老母身邊,組成了無垢老母的心腹班底。
合歡宮中如今派分為三。四人之後,便是戚湄手下之韋真人,封真人。
陳玉柔左手邊,是一位鶴發童顔,姿容秀逸的道人,此人正是合歡宮中元老之一的羅隐仙。
羅隐仙之後下數真人,則不一一贅述。
戚湄微微含笑,似乎是極為志得意滿,意氣風發。
她眸風掃過場下,朗聲開口:
“吾乃合歡宮副掌戚湄。”
先聲奪人之一句,令場下自戚湄出場起便蜂起的議論聲為之一靜。
自數千年前老祖立合歡大典起,循例,大典素來隻由當任宮主主持。
無垢老母未曾現身便已足夠惹人非議。
戚湄的越俎代庖,更令場下那敏銳靈醒些的微感不安。
“堯山戚氏之後。”
“前任老宮主座下嫡傳大弟子。”
戚湄話鋒一轉,驟然發難!
“小人無垢,心懷叵測,值先任老宮主病重之際,暗下毒手,篡改掌門诏令!欺師滅祖!竊居高位!”
合歡宮六十甲子一度之大典當日。
合歡宮副掌戚湄,竟當着一衆長老弟子的面,細數起當今掌門無垢老母,樁樁件件之罪行惡事之來。
實在是悚然聽聞。
二老爺程洵遽然變色,霍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