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水雲澗,劉巧娥照例來到了浮雲谷。谷内的雜役見她面色不爽,都紛紛埋頭避讓。
劉巧娥前腳才被慕道瑛教育過,心裡正憋着一團火。
大清早地,李傾城那賤人浪到她門前也就算了。
那慕道瑛算個什麼東西,跟她非親非故,也敢來教訓她?
一想到慕道瑛瞧她的眼神,劉巧娥便惱紅了一張臉。他也不責備她,眼裡平靜又誠摯。
老娘我這麼多年來就這麼過來的,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奶娃娃時,就聽鄰居家那口子夫妻罵架,試問左鄰右舍,哪個不這樣說的?說得爽利,罵得痛快!她就這個脾性,看不慣她拉倒!
劉巧娥咬牙切切,目光瞧着遠處那些彎腰鋤地的雜役,雜役被她眼風帶到,一個哆嗦,鋤頭入地太深。
劉巧娥當即發作:“叫你們刨坑不是給我添亂!”
雜役忙點頭哈腰認錯:“管事見諒,見諒!”
“一個個的做得什麼東西?”劉巧娥搶上前來,揮鋤點地,語速稍緩,“這玉碗雪花根細,坑要淺,淺了才能透水透氣,不然爛根。”
那雜役唯唯應諾。
劉巧娥一皺眉,指尖飛動,捏了幾道法訣,幾道法訣射出,霎時間,便在花田中掘出縱橫交錯,排列疏密有度的土坑。
在旁的雜役們縱使畏她如虎,也不得不承認,這位劉仙長的靈力把控是妙入毫巅的。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劉巧娥雖在外門中低微卑微,但在這些雜役眼中也無疑于天人了。
劉管事是個精細人,凡事多親力親為,賞罰分明,就是脾氣不太好。
手底下的人犯了什麼小錯被她揪住,少不得一頓好罵。不過罵歸罵,捱住了這疾風驟雨的一頓也就過去了,遠不至于丢了性命。
本就心情不爽,這些雜役還給她添亂。劉巧娥恨恨掘坑,越想火氣就越大,連帶着幹起活來都一身的蠻牛力氣。權當是在給慕道瑛跟李傾城這兩個賤人掘墳。
也不耐煩這些想上前幫忙的雜役,将他們都呵趕到了一邊,自己一口氣犁了八畝地,“看好了!”隻最後留了兩畝讓這些人上手。
幾個雜役千恩萬謝。
劉巧娥全不理他們,繼續向前巡視。
也不知是老天爺偏愛跟她作對還是怎麼,這一圈走下來,不是水澆多了,就是花曬得狠了,還有個新來的小雜役竟連漚肥也不會,見她來吓得打翻了糞桶,濺她滿身。
氣得劉巧娥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腳将那小雜役踹翻在糞水中滾了幾圈,這才稍稍出了口惡氣。
其實這些雜務本也不必她細細過問。
花谷分東西南北四個大塊,她專負責東邊這片,手底下還有個雜役中的小管事,姓許,為人也算勤勉踏實,隻不知為何這一上午都沒瞧着他人影。
花棚裡坐下喝了口水稍作歇息,問及左右。
雜役趙老二有些支支吾吾,期期艾艾,話藏着話。
劉巧娥細眉倒豎,惡聲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若敢瞞我就把你絞碎了做花肥!”
趙老二這才戰戰兢兢開口,“韓四娘子受了風寒,這兩日病得沉重,劉娘子也曉得的……他倆……那個已成了‘雲山伴’了。”
觑見劉巧娥面沉如水,不言不語,趙老二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要知道這位劉娘子是個母夜叉,雖然身處合歡宮,身邊卻連個男人都沒有,對那些個成雙成對的愛侶向來深惡痛絕。
今日讓她見着這男女因情誤事,指不定要如何責打一場。
劉巧娥果然動了怒:“這難道便是他不禀報一句就曠工的理由?”
趙老二硬着頭皮:“許是昨夜……昨夜韓四娘子病急,他忘了回禀。”心裡暗道,許開濟你害死我也!
他心裡七上八下等了半天,劉巧娥才冷冷開口。
“你回去告訴他,我給他放一天的事假。”
趙老二點頭:“哎哎——”他蓦地擡眼,“哎?”
“罰他半個月月銀——這是罰他無故曠工。”
“至于這韓四——”,劉巧娥皺着鼻子,從袖子裡丢出個細口圓肚的白瓷瓶來。
趙老二慌忙骨碌碌兜住。
劉巧娥厲聲:“這藥你拿回去給她用着,叫她病好了趕快回來上工!十天半個月若還好不得就将人丢出宮去!”
趙老二忙替二人跪謝過了一場恩典,慌慌張張兜着白瓷瓶去了。
劉巧娥端起微冷的茶盞,細細摩挲了一二,哼哼冷笑了兩聲。
——雲山伴,雲山伴。
又忽然覺得一陣心煩意亂。方才她雖在罵戰之中,舌戰群儒,不落下風,唯獨有一句話戳中了她心中隐痛,令她很不好受。
正是那粉衣少女那句:“某人到如今連雲山伴也沒一個!真是丢死人了!”
合歡宮要修陰陽,就必須得有個區别于尋常道侶的
“同修”,所謂的雲山伴取的正是朝雲暮雨,露水情緣之意。
找不到同修,便習不得合歡宮最核心的功法,這六年以來,劉巧娥也隻是囫囵學了個最淺顯的皮毛。
但依劉巧娥的性子又怎肯示弱于前,哪怕私下裡再如何偷偷傷神,人前總要強撐着一副目空一切的态度。
随着合歡大典将近,宮裡的雲山伴倒是一日比一日多起來。
這也實在是跟大典傳統有關。
大典當日,照例是要祝禱上天,祈求上天賜福恩典的,這也無傷大雅,各門各派多多少少都有此傳統。
可祭祀過後的那一項活動,便常被名門正道唾棄為邪魔歪道,下流至極。
合歡宮以采陰補陽,采陽補陰的長生法門入道,以白水素女為祖師源流。
典禮過後,門中弟子會同他們的雲山伴一道來到宮中那條名為“素水”的河流前,沐浴濯身,踏歌尋歡。
字面意義上的尋—歡。
合歡宮門人将之視之為神聖。
每個弟子都必須找到自己的雲山伴,否則将被衆人唾棄,實之為不祥。
而劉巧娥,最是講究個面子的人,直到如今,卻也遲遲沒能找到自己的雲山伴。
原本她瞧中的是範舒雲,如今也算亂拳打破了念想。
眼看着合歡大典一日一日地近了。若她再孤身出席,屆時,少不得又被李傾城那小賤人一場恥笑。
将杯中冷茶一飲而盡,劉巧娥皺着眉,心下暗暗思忖比較着身邊衆男。
不是旁人看不上她,便是她瞧不上别人。思來想去,始終也沒想出個滿意的。
喝了口茶,歇了口氣,便又要到花田裡忙活。
經她照料過的靈花仙草無一不開得豐碩動人。有内外門弟子過來取花,合歡宮弟子們個個愛俏,個個高髻梳着滿頭朱钗,五彩羽裙,垂璎飛帔。提着花籃相攜着手說說笑笑走過花田時,幾乎看直了劉巧娥的眼。
她自然也是愛俏的。但她生得不好,刻意打扮反倒醜人多作怪。
低頭瞧瞧搖曳生姿的大朵仙花,劉巧娥心裡癢癢的,忍不住取了一枝,悄悄往鬓邊比了比,捏了個水訣照了照,暗暗點頭。
怕人瞧見,臭美了一會兒,便飛快取下了。即使如此,也已心滿意足。
之後便專心待在了花田裡忙農活,一直忙到日頭偏西,劉巧娥這才放了雜役們回去。
哪知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回水雲澗的路上竟又遇到了李傾城。
這人色厲内荏,膽子小得好比綠豆,不知是不是忌憚了慕道瑛今早那一手。李傾城瞧見她有些忿忿,卻又不敢輕舉妄動,隻大着聲喊了她一句:“喂——”
雷聲大,雨點小。晦氣。劉巧娥裝沒看見。
李傾城:“我好心提醒你,合歡大典将近了,我這兒已經不下七八個人問了。我倒要看看你何時能找着你那雲山伴!”
劉巧娥:“誰問你了?”
李傾城氣得鼻子歪:“劉巧娥!”
表面上裝得滿不在乎,實際上李傾城那句還真如一根刺紮進了劉巧娥的心底。
上午刻意捺下的那點心思,又浮上水面來。
雲山伴?她往哪兒找雲山伴呢?
正思索間,水雲澗大門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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