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駕車的奴仆重新上車,馬車繼續往前趕,我和賀栎山都沒再講話,颠簸之下也睡不着,就這樣安靜了大概一刻鐘,馬車突然便停了。
還沒等我二人詢問,車簾子便掀開了。
駕車的一共兩人,一人年長些,三四十出頭,一人年紀小,十五六歲,掀簾子的是那個少年,長得精瘦,張口先對着賀栎山叫了一聲“王爺”,再看向我,垂着頭道:“王爺,晉王殿下,前面有人吵架,把路給擋了。”
“吵架就吵架,路這麼寬,還能給擋了?”賀栎山拿着扇柄将側端的車簾掀開,伸頭往外面瞧了一眼,“還真是走不了了。”
我湊過頭問:“怎麼回事?”
賀栎山将車簾放了下來,躬身往前面鑽去:“外邊下着雨呢,我瞧瞧去,殿下在裡頭先坐會兒。”
等賀栎山下車,車裡一下子空曠不少,我鑽到賀栎山坐的一側,拉開簾子,瞧見那少年給他撐着傘,兩人沒有走多遠,就在馬車旁邊候着。馬車停的地方是一條窄道,晚上人不多,通行本來暢通,不過路中間橫着另一匹馬,剛好擋住了馬車的去路。
那馬不是尋常馬,馬鞍、籠頭、銜鐵,都是軍中的款式,牽馬的人穿着甲胄,盔甲烏黑泛光,領子紅中帶绀,我當下一個激靈——
神武營的兵。
這窄道内屋檐邊點着燈籠,那個兵看見賀栎山下車了,皺了一下眉頭,又将頭給扭了回去,似乎并沒有讓路的意思。今天這酒在外邊吃,人多眼雜,賀栎山換了一架樸素的馬車,沒有什麼裝飾,是尋常商賈能用的制式。
賀栎山說是去瞧瞧,還真隻是瞧瞧。就揣個手立在邊上不動了,隻看道路中間那幾個人吵架——
除了那個兵之外,旁邊還站了幾個穿着長衫的書生,地上躺着一個捂着腿的青年,路邊有一塊摔開口的盒子,盒子邊上落着碎成兩半的玉佩。
“送信又如何?送信便可以橫沖直撞,目無王法嗎?”
“不過是塊破玉,延誤了軍機,你們擔待得起嗎?”
“呵,照你這般說,還得我們給你賠不是了?”
“你……”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旁若無人,賀栎山還在那津津有味地聽着,倒是那個兵被幾個書生你一言我一語堵着說不出來話,臉上又黑又赤,扭頭呵了賀栎山一句:
“你是什麼人,停在這裡做什麼?!”
那撐傘的少年上前半步,伸手指着那兵,臉上剛升起來點怒氣,張口要說點什麼,賀栎山伸手将他擋在了身後,施施然拱手,溫聲細氣。
“軍爺,不是小民不願意走,實在是走不了啊。”
他一邊講話一邊将目光掃向那一匹橫在路中間的馬,那兵聞言一滞,臉上五顔六色,好像這會兒才回過來神似的,架也不吵了,駕上馬風馳電掣地出了這條窄道。
那幾個書生倒是不依不饒,除了地上那個躺着的,其餘都追了出去。可惜那馬奔馳得太快,越追越是追不上,幾人便又停了下來。
賀栎山上了車,跟那個少年喊了一句“駕車”,接着鑽進了車廂,對我道:“沒事了,殿下。是神武營的兵,撞壞了人東西不肯道歉,被拉着不讓走。”
“本王都瞧見了,安王倒是能屈能伸的很。”
“叫殿下見笑了,”賀栎山将衣裳抻平,道,“小王亮了身份,那兵回去張嘴給别人說了,流言傳來傳去,最後也不知道能傳成什麼樣。”
他沉吟片刻,又道:“雖然小王這名聲早就不算清白了,但小王有時自矜,還是懼怕外人胡說,捅出來什麼不必要的簍子。”
賀栎山在臨安的名氣很大,一個人名氣大,往往在某個方面要特别突出,到其他人都趕不上的地步。
他長相不俗,為人風流,出手又是一等一的闊綽,以上三點,難有人望其項背,但最最重要的是,他相當的不學無術,一個人要是有學有術,往往不喜歡跟三教九流,身邊往來都是有學問的人,但這世上有學問的人不多,高潔之輩就更更少,所以便沒有什麼朋友。
賀栎山府上歌姬舞姬,倌似的人物不少,他在外面喝酒聽曲,看上哪個就帶哪個回去,一擲千金眼睛都不帶眨,外邊裡面紅顔友朋無數,多一張嘴議論,他名氣就又長一分。
以上種種,市井坊間喜歡議論稱道,朝中之人卻很看不上,覺得是銅臭、濁氣,難聽點便是敗家子,所以有官身的往往不願意跟他走近,免得壞了聲名。他和景杉出去喝酒,會的也都是些纨绔子弟,今天破天荒去了謝文的宴會,景杉隻待了一會就招架不住酸氣,遂才溜之大吉。
“安王深夜出行,還專門不坐平常用的轎子,是擔心旁人說你在外面鬼混,又帶了美妾回家嗎?”
“殿下又揶揄小王,”賀栎山沉痛地捂住胸口,“可惜此番去的是晉王府,要說鬼混,也該是殿下鬼混完,帶小王我回去。”
他這人愛跟浪蕩子交往,講些混賬話從不害臊,再糾纏下去,反倒是我吃虧,我遂不再多言什麼。
過了一會兒,我側首一看,見賀栎山唇角微勾,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原是拿話堵我呢。
車駕了好一陣,終于到了我王府門口。
賀栎山先下車,對着宅門看了看,路口邊繞了兩圈,道:“往往一些附庸風雅之人,喜歡鬧中取靜,晉王殿下反其道而行之,喜歡靜中取靜,果真是風雅人物,令小王羞愧。”
我乜他一眼:“寒舍簡陋,安王若是不嫌棄,屈尊降貴歇息一宿,免得回去晚了,雨再下更大。”
碰見那神武營的兵後,不知道怎麼就犯了黴運,雨越下越大,車越行越慢,我話音剛落下,雨勢忽地便又增了起來,噼裡啪啦砸在傘上,賀栎山擡頭瞧了一眼被打得亂晃的紙傘,沖我走來。
“殿下美意,小王感激不盡,就算是吃糠咽菜,住下人柴房,也絕不埋怨什麼。”
我再無奈看他一眼,一腳跨進王府大門:“本王知道了,給你安排最好的一間客房。不過晚上吃過一輪了,肥甘厚膩不助消化,飯菜就免了,給你煮點醒酒茶罷。”
賀栎山假模假樣表演一番感激涕零,随我一道入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