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三十四年冬,我從吳州回了臨安。
十六歲以前我都住在宮中,我年幼時不受父皇喜愛,母妃走得早,宮中沒有什麼庇佑,我外公在吳州帶兵,某日受诏進京,順道過來看我。
那時正是隆冬,我受了凍,身體不太好,病恹恹的,加上吃不進去飯,人就瘦得跟竹子似的,我外公便覺得我受了欺負,怕再在這皇宮裡待下去,我恐連命都沒有,于是懇請我父皇準允将我帶去吳州,說是那邊氣候好,風土養人,等養好了再送回來。
我父皇尚在猶豫,宮裡邊的娘娘聽說了這件事,一個賽一個的贊同,枕邊風吹來吹去,真把我給吹到吳州了。
其中種種心思,我年紀雖小,但長在宮中,大概也明白——最好我能一輩子留在吳州,叫父皇想不起來還有我這個兒子。
我自覺沒有什麼值得被我父皇看重的地方,沒有當儲君的能耐,不過我父皇這個人說話辦事非常老道,他早早立了太子,但總是含糊不清地給所有人傳遞一種,太子各個方面他都不是很滿意,祖宗之法雖然很重要,但是太子這位子最好還是賢者居之的意思。
從我的角度來看,這話是說給太子聽的。他意在鞭策我大哥上進,免得他自覺萬事已成,懈怠課業,不過聽在别人耳朵裡,意思又不太一樣。
畢竟人總是能夠從别人的話裡面找到自己想要的意思。
樂安三十四年,我年至及冠,一道诏書将我喚回了京城。年長的皇子不能再留在宮中,我搬到了臨安城襄西街的一套宅邸,裡頭布置都齊全,隻唯一有一個缺點,地段不是太好。
樂安三十六年,春闱放榜,我出門赴宴。
請客的是戶部尚書謝秦的兒子謝文,榜上有名,入了殿試。按我朝律例,每年考生中隻取十人入殿試,入殿試者必得官職。因殿試往往在放榜一月之後舉行,慶賀的事情便都放在了殿試結果出來之前——
待殿試名次出來,考生便立即上任了。
謝文他爹在朝中做官,這種事情本不應張揚,所以沒在府上設宴,選中的是一間叫榆春樓的小酒樓,為求清淨,整個酒樓都被包了下來,門口站着的都是他家的下人,隻開了一扇小門,走進去,還專門有點禮的台子。
“硯台?”那下人接過我包好的盒子,面皮隐隐一抽,對着我打量了又打量,白眼翻上去又翻下來:“恕小人眼拙,閣下……”
“他是我三哥,當朝三皇子,晉王殿下。”
我轉頭,瞧見景杉,也就是我的五弟,下了轎,笑盈盈走了過來。那仆役向他行了禮,又轉頭對着我,臉刷地白了,剛要張口說點什麼,又叫景杉給打斷了。
“我三皇兄平常不愛走動,别說是你,你家主子也不一定見過,本王替他免你失禮之罪了。”
他拉着我大搖大擺往樓上走,我與他邊走邊聊,走到一半才反應過來——
得,這厮比我還摳,什麼都沒帶就來了。
景杉似是看透我心中所想,拉着我的袖子一本正經道:“皇兄,咱們清白做人,不要授人于柄啊……”
話沒說完,門口又進來一人,容顔俊美,束一頂白玉冠,一襲青衣,袖子上滾了一圈金邊,張口就叫了一聲“晉王殿下”。
我跟景杉就這樣看着賀栎山随手往那點禮的仆從懷裡丢了一個金燦燦的盒子,快步走了過來。
景杉眼珠子就随着那盒子下墜的方向轉了一圈,轉過頭道:“安王這是捎的什麼禮?“
賀栎山回頭看了一眼,回了一句:“沒什麼,一顆夜明珠。”
景杉捂住心口,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我笑道:“瞧瞧人家安王,禮數比你周全。”
“三哥,”景杉有氣無力地松開我的袖子,“我要是有他那樣有錢,整個京城你決計不能找到比我禮數還周全的人。”
安王賀栎山,常為人說道的優點有三個。
一是有錢。
二是有錢。
三還是有錢。
賀栎山他爹是太祖賜封的異姓王,風光無限,又老來得子,隻有他這麼一個寶貝,從小寵得沒邊。傳聞他小時候喜歡夜明珠,他爹四方搜羅,一時珠價大漲,後來他帶着滿箱子夜明珠去了淮隐河,又一顆顆的将珠子扔進湖中,十分天真無忌地道,吃了我的珠子,這些魚就能發光了。
此事被好事之人作詩流傳,賀栎山一躍成為臨安纨绔之首,連一向不言人是非的太傅都說過一句話,安王一世英名,皆毀于其子之手。“以珠飼魚”更是被引為典故,算得上是十分辱人臉面的諷詞。
唯有景杉對他頗為欽佩,說是“前朝趙玉金屋養狗,如今賀栎山以珠飼魚。明珠值千金,這樣比起來還是我朝能人輩出,更勝一籌”。
再說回景杉。
我父皇膝下五子一女,景杉是最不像話的一個。讀書不行,騎射不會,還時常逃課,曾氣得徐司業當堂暈厥,醒後棄卷離宮,直言要告老還鄉。他又最會賣乖,父皇拿他沒轍,最後特批他先不入國子監,在寝殿自行參悟一年。
雖是參悟,但還是配了先生,每月另需寫策論一篇交予父皇查閱。大哥二哥都是省得輕重的人,唯我那時候年少無知,允下幫他寫策論欺瞞父皇,最後東窗事發,被罰跪了兩天兩夜。
最最可氣的是,父皇稱他年幼,都是因着我才貪玩好耍,免去了他的責罰。
好在他良心未泯,曉得我都是替他遭罪,便常常給我帶些好玩的物件,對我噓寒問暖,一來二去,幾個兄弟當中,就隻有他與我經常走動。
我離京之前一直待在宮中,不像賀栎山在宮外自在,認識的朋友不多,有什麼郊遊或者聚宴,他便總是将我捎帶上,免得我在京中寂寞。
景杉天性好玩,也是個愛湊熱鬧的主,今天這局謝文沒遞過請帖,是上次吃酒的時候賀栎山提到京中有個叫謝文的才子,作詩很厲害,景杉便說想見識一下,拉着我一同要來。
來的都是風雅人物,加之顧及我三人身份,席間客氣得很,放不大開,飯吃到一半,景杉又覺得無趣,便一味吃酒,把自己灌醉了,讓我送他回去,賀栎山于是抽身離席,跟我一起将景杉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