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啊,卡卡瓦夏。他看來時還有些惶然,想必不知我思緒百轉千回,複雜得堪比幽囚獄。但我也無意去解釋,隻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教他識字,領他去學宮讀書,那裡的老師很喜歡他。雲上五骁偶爾和我小酌一杯,聊到愈發迫近的戰局,轉頭又笑開:羅浮上如今自是太平,隻當心别被什麼美麗狐仙将錢騙了去!
我不知這話在寬慰卡卡瓦夏,或是寬慰我,總之白珩舉着我的枕頭砸了好幾下景元。鮮活,明亮,生機勃勃,就像她駕駛星槎沖向倏忽的前一刻。原來死亡降臨得如此輕易。恍惚間,我聽見什麼碎掉的聲音。卡卡瓦夏松開我的衣角,拿着我多年前那個時空坐标系的半成品,消失在被琢磨不定的力量所撕開的裂隙。
他就這樣走了麼?直至過了大半年,我才後知後覺品出些針紮似的痛楚,意識到:他什麼都沒帶走。就這樣,他依然要獨自一人面對那些生離死别,難以忍受的痛苦,以及孤獨的颠沛流離。戰後重建也是很麻煩的事,種種紛亂思緒之下,我将自己浸泡在工作中。
長生種的壽命漫長,做事都以年計數,可不同種族之間也是有差别的。當我終于從逃避似的心态回過神來時,白珩已經定做了一艘好星槎,并辭去了天舶司的職務。我知道,她快死了。狐人的壽命本就隻有短暫的三百年,向往自由的無名客,應該死在這片寰宇。
這艘星槎是應星趁還陽時候打的,他死的最早,魂魄被收入十王司繼續任職,也不知何日就要歸西。白珩的外表依舊年輕,她擡手撫過船身,最後給了我一個擁抱,在耳邊低語:别哭,我會在舊友的船上死去。
死亡是一場久别重逢,就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到了黃昏時分的岔路口,人們揮手作别,又在下一個交彙處相遇。所以丹楓蛻生時,我沒有哭,目送晶瑩剔透的卵殼将他包裹,又撿起一片掉落在腳邊的楓葉。
生時有盡,哪怕仙舟天人亦如此。鏡流來看我,遞來的依然是多年前那種糕點,但卻不是白珩制成,再由她凍出來的了。她鑽研了狐人無名客留下的食譜百餘年,練出一手頗上佳的好廚藝,也隻寥寥數人知曉。
她和我聊起應星,此人死後入了十王,我接替他工造司百冶的位置,繼續為雲騎研發各式武器。我算了一算,而今也堪過六百餘年了。但哪怕是短生種,他依然可以靠偃偶活着,所以當我知曉他準備辭去職位遊曆四方,幾乎激起了我心中這數百年來最大的波瀾。
匠人依然年輕,和白珩一樣。長生種是很難通過外貌界定年齡的,有時故人辭世之前,還恍惚十來歲把臂同遊,天光疏漏滿庭芳。應星說他收到了一封信,信封裡隻有一簇油光水滑的貓毛,他還教我别哭,會定時将星核的各項數據寄回羅浮的。而我沒有回答他。
我早就不會再哭了。行至如今,談起往日所行無愧無悔,已是最圓滿結局。我們本就是世人眼中性情古怪的異類,這樣輕描淡寫的散場,總好過那所謂‘有情皆孽,無人不冤’的結局。所以我放他走了,短生種的靈魂在偃偶和金人的軀殼中苟延殘喘太久,精神承受不起這樣的消磨。魔陰身和堕入虛無,哪個可怕?
我無暇去想這些,因為丹楓的轉世破殼了。新生的龍尊睜開眼,瞧見的是我的面容,我抹掉眼淚、放任它彙入波月古海,這潮汐中不知有多少滴。我揚起一個笑,溫聲恭賀此世飲月君的新生。人總要向前看的。
他說,他叫丹恒。我說好,丹恒。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是個好名字。我從不提起丹楓的過往,他也就不過問,所以雲華找到我,并不覺有什麼意外。她和她的學生丹朱,都太天真、太赤忱,我留心多照顧了三兩分,又叮囑她們警惕龍師。不出所料,龍師找上了她,滿口家國大義、為羅浮計。我聽得話,心下隻覺好笑。前兩日景元尋我小酌一杯,疲累可是明白的。
鏡流的年歲已太大,為不堕魔陰而自限,白發大貓挑起了整個羅浮的重擔。我思及此,不住歎了口氣,詢問雲華:他等意欲何為?此持明便一五一十的同我說了,她會一種秘術,能喚起同族轉世蛻生前的記憶。
話到這就懂了。我拍了拍丹朱的頭頂,動作輕柔,教她不要擔心此事,交由我來處理。然而。世事總不遂人願,這次的問題竟出現在龍尊本身上——說來倒也很簡單:丹恒對我表示,他願接受前代龍尊的記憶。
我說,我從未将你視作丹楓。他說自己明白,但還是想知道曾經的他如何看我。好吧,将計就計。丹恒一陷入沉睡,就有龍師迫不及待狀告雲華,景元潛心釣魚多日,最終将其一網打盡。我說用網捕持明,倒也合适,丹朱沒聽懂我的冷幽默,低頭小口抿鱗淵春。
雲華此番立下大功,暫代持明族中事物,風頭一時無兩,倒也沒人敢坑害她和丹朱了。我和阮·梅潛心研究了半年的持明子嗣問題,最終得出結論:還是得找蟲皇殘骸來解決問題。塔伊茲育羅斯,「繁育」的星神,多少年前的寰宇蝗災,就是因祂的命途引起的。
我和丹恒踏上尋找殘骸的旅途,一男一女,結伴星間遠行,居然要找的是蟲子屍體——哪怕祂本質上是星神。聽來實在不美,但我等都是務實主義者,哪有消息就往哪鑽,倒也沒抱太大希望。但這次抵達傳聞中的荒星時,博識學會的成員們看起來已憤恨萬分了。
我問:怎麼了?天才的身份在學者之間的影響力還是不小的,一見是我,面色倒好了些,主動出言解釋起來:可惡的埃維金人!果然如傳言一般,是天生的騙子、小偷,交際花!他騙我們茨岡尼亞的黃沙裡有沙皇的殘骸,足可以撐得起作為最新的能源材料使用!
而我愣在原地,在某個瞬間幾乎瀕死,舊日的子彈擊穿眉心。茨岡尼亞。這個名詞證實了我不敢驗證的猜想,也帶來了本琥珀紀學者的最高榮譽,天才的冠冕上又多出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比思維更快的是我的身體,我在公司的代表到來之前,帶走了那個奴隸。
熟悉的臉,熟悉的眼睛,卡卡瓦夏狼狽不堪地躲開我的目光,比幾百年前尤甚。也許對他而言,這隻不過是他在幾年裡斷斷續續做的一場美夢,我卻實打實跨越了近八百年的光陰。死亡不再帶來恐懼,唯有生命的終結,才能令我與離去的故人久别重逢。因此我也從未想過,會以這樣一種形式,再見到養過的孩子。
他看起來狼狽極了,又很局促,扭過頭不敢看我的眼睛。他的聲音很小,帶着厭惡的自暴自棄:我殺了三十五個人……為了活着,我已經不是您記憶裡曾經那個卡卡瓦夏了。我捏住他的下巴,力道不重,他下意識順着擡起頭來。我端詳那雙經年未變的眼睛,慨歎般,語調抑揚頓挫:仙舟獵殺豐饒孽物多年,用的理由也隻自保而已,不如何冠冕堂皇。渴望活着,就是最大的借口,它是文明的遮羞布,卑劣者的保命符。
卡卡瓦夏可能從沒見過我這副模樣,十足十心狠手髒的政客——這些年,我可幫景元幹了不少事。這話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沒讀過幾年書的他想是本能覺得不對,卻甚至無從開口反駁。丹恒捂着額頭不忍直視我,倒也沒開口糾正,随我誘拐埃維金小年輕去了。
結果當然是我這千年的狐狸仗着閱曆勝之不武,擱他面前唱了好一通歪理邪說的聊齋,比地衡司新查獲的幻戲還離譜。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政治嘛,有時候就是比現實還魔幻主義的東西。想來翡翠女士比卡卡瓦夏更懂這個道理,仙舟人不幹無理的事,我給她倒了今歲的鱗淵春,流露出請她上座詳談一番的意圖。
公司戰略投資部的總監知曉我這麼多年汲汲營營精疲力竭,話便問得直白:您與他有何淵源?我手背幻覺般有冰冷鱗片擦過的觸感,随即響起的是毒蛇吐信的嘶嘶聲,微笑與那雙眼睛對望。我說:無需追溯我等之間過往,他本身的價值就很足夠了,難道不是嗎?
翡翠面上終于露出一點驚愕,我猜是演的,她基石的效果正是傾聽他人心聲。傾聽,一個多麼委婉且百轉千回的用詞,直白點來說……應該是思想實時同聲傳譯器。但我不在乎,也不必在乎。鑽石不會放過這樣一塊璞玉的,更何況,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加碼。
當别人說你有武器時,哪怕不用,你手裡最好是真的有。我沒來得及教會卡卡瓦夏這點,不過現在也不算太遲,旁人的指指點點被他輝煌的業績淹沒。短生種好像與生俱來就進步的要比長生種快——隻要他們有足夠的天賦和不得不面對的事物,應星和卡卡瓦夏皆是如此。但哪怕是這樣,比起足夠善良熱忱的葉琳娜和希望治愈他人思想的維裡塔斯,在翡翠略帶無奈的歎息之中,我依然不覺得砂金樂于賭命有什麼不對。
一個人的經曆會奠定他的生存規則。輕視生命向來是極重的罪名,因為沒有什麼比自己更崇高,但就連當初的我——我所改進的武器,也隻是最大降低了雲騎的傷亡率。我無意阻攔誰的死亡。諸位将士身後,萬家燈火飄搖,不能退,不敢退。丹恒這次終于忍不住指責我詭辯,我眼風掃過他:你放下化龍妙法再說。
他被我堵的啞口無言,心下知曉,人到絕境也确實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而砂金——卡卡瓦夏,此人一路走來,也是颠沛流離,習慣了在刀鋒之間遊刃有餘。
沒有永恒的安逸,唯有無休止的紛争。他在命運編織的網中沉浮不定,我生于仙舟,總仰望這遍布血與火的天空。在這樣的随波逐流中,我們想,開拓的旅程也許會帶來不一樣的結果,接受了星穹列車的邀請。
當我踏入匹諾康尼——
那雙含笑的、瑰麗的,屬于埃維金的粉紫眼眸便盯緊了我,而我一隻胳膊被因收到巨額信用點興奮的灰毛小浣熊抱住,另一隻手還掏出自己的手機艱難打字。
:丹恒,這可太熱鬧了。
:到時發生什麼事,我想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