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他确實是幸運的孩子。若夢主歌斐木當真當衆棄誓,這位曾經虔信「同諧」的領導者便猶如巨木枯朽,依附他的存在鳥獸散了。此刻正是公司趁虛而入的好時機,而星期日就這樣将刀遞到了砂金——一個真心虛僞難以分明、忘生輕死的賭徒手中。何德何能。何其有幸。他想。我是被人信任的,在大廈将傾前能夠作出的選擇。
也許,歌斐木正是有意這樣做的。他不信任公司但知曉利益長存,這背棄誓言的殉道者,為家族做好了最後一步謀劃。他們在驚夢酒吧找到了拉帝奧,紫發的學者坐在吧台前,發間的金桂葉有一閃而過的輝光。星期日要他們把橡木家系星核的研究資料帶給這人,也算謝過他,這麼多年不令其行差踏錯走上歧路。這比起他能給學會的夢境,還珍貴得多,也非誰都願向危樓伸出援手。
姗姗來遲的兩人落座,砂金餘光掃過吧台上空了的杯子,随口問道:黑天鵝這是剛走?教授應了一聲,接過托帕遞來的芯片,嗓音平靜地提起流夢礁憶質空洞的事。同為肩負文明存續的三大機構的成員,這位出身流光憶庭的憶者和他關系不錯,畢竟真理并非一蹴而就的豐碑,它是由埃土石塊壘成的廣廈,無數知識在記憶罅隙中流淌。
黑天鵝自有一套記憶美學,想起她方才談起的那位救了二十三個人的純美騎士銀枝,想來是又得到了滿意的收藏。倒也挺好,拉帝奧很多年前就知道,匹諾康尼的美夢是虛假的,憶者們前來打撈過去的殘骸,往往無功而返。她至少還能留下些什麼東西,更何況,似乎有她感興趣的人在意料之外也前來這裡了。這位優雅的女性給他帶來一個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消息:先前襲擊黑塔空間站的冥火大公,也許已經死在一場雨中了。
維裡塔斯若有所思,黑塔作為俱樂部的一員,卻建立了用以收藏奇物的空間站,留存、記叙,可見流光憶庭和俱樂部和學會糾葛難分,并不是空穴來風的消息。不得不說,将這種地方建在夢和現實之間,真稱得上一句巧思。他先前在那解決了一點問題,并見過了阮·梅和螺絲咕姆,得到了相位靈火的火種。按照她的說法,那大放厥詞的冥火大公,居然就這樣死了?出人意料的結果。
黑塔建空間站是當博物館和倉庫用的吧,也沒什麼去了哪會死人的傳言啊,科研人員不信謠不傳謠的。他歎了口氣,轉過眼就聽見托帕在那問砂金:你确定這裡真不是太一之夢?我們親愛的總監笑容滿面,吐字尾音聽來都帶點難以抑制的笑意,輕柔道出一個秘密:其實我沒用作弊代碼。
她就知道。托帕灌了一口酒,全匹諾康尼最好的調酒師不在這裡,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但他臨走前留下了手寫的特調配方。砂金是慣來樂于将答案押注在虛無缥缈的概率上的人,所以這次也一樣。他賭——不,此人的搭檔默默在心中糾正自己,他和星期日之間無言的默契令其彼此信任。
那麼。冥火大公阿弗利特的死亡,又是什麼緣故造成的?毀滅是壯麗的一瞬,他這樣說的。向他們走來的紫發女性給了個沒頭沒尾的答案,又平靜道:在我看來,死亡隻是死亡,它毫無意義。
你是——?砂金放下酒杯不動聲色,用某種審視的眼神望着對方。黃泉。她自報家門。一介……巡海遊俠,也可稱我為行于「虛無」中的人。有人托我問你一件事:他想知道,奧斯瓦爾多,在哪?
喲。砂金一挑眉梢,他和這位市場開拓部的主管稱不上血海深仇,也有多年怨恨的苦果,可惜擱教授和葉琳娜面前,賣了這人跟公司那邊不好交代,倒不如先問來意。黃泉知情識趣,率先作出解釋:先談其他,你知道「阿爾岡-阿帕契」嗎?
怎麼不知道。那人一樁樁一件件的惡行,砂金都銘記在心,連帶兩位好友也所知甚多。帝弓司命在上(入鄉随俗一下),比起被仙舟雲騎庇佑的埃維金,這片并不存在星神信仰的地方,也曾因奧斯瓦爾多蒙遭苦難。凡人不及星神之能,隻得另辟蹊徑,夢境的建立依附于現實的根基,隻有少數像家族和星穹列車這樣的勢力,一者直接将大本營建在夢裡,一者則将權柄置于列車本身。
阿爾岡-阿帕契。這地方産出的礦石,正是制作能将人的意識存儲的芯片的原料。一來二去,可就遭了殃。作為前無名客,奧斯瓦爾多對夢境成真一事過分在意,另一方面,作為「存護」克裡珀的狂熱追随者,他渴望将一切好的獻給琥珀王。
托帕想通其中關竅,頗感疲憊地揉着眉心。她本以為此行最大的幺蛾子不過歌斐木棄誓,結果沒想到背後還牽扯這麼多破事。她想到知更鳥的疑惑:說來到底,橡木家系十萬餘人,失去他們的領袖之後,又該何去何從?大明星有一雙湖綠的眼,望着她的神情很平靜,看見的人都能明白一件事:她無需得到答案。古往今來,文明的無數次推進,不過天才頭腦中的一點火花,縱然曆史洪流可稱滔天,飓風也隻起于蝴蝶的一扇翅膀。
人作出一個決定時,它隻是選擇,背後的隐喻意味和牽扯被陰影蒙蔽。當後來者沿着所有的脈絡回溯,千萬人的死亡隻因一位背棄誓言的信徒。
死亡。夢境中沒有真正的死亡,這是源于已死星神「秩序」太一的力量,在蟲災尚未到來的歲月裡,祂壓制着一切将要發生的災厄。可死亡絕非生命消逝的單一表現姿态,托帕見過翡翠處理人的手段,公司不會(至少明面上)有意迫害他人的性命,但那鬼迷心竅的員工看來卻如喪考妣。
由此可知,生與死隻是一種存在的形态,真正的卻要比這複雜多了。活着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答案。也許為了理想,或者為了意義,更有人因愛而存續。哪怕她無比崇敬自己的引路者,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對方做不到的事。是人非神。翡翠不吝承認自己并非全知全能,她也從不是什麼慷慨贈予的慈善家,利益交換中,并非所有交易物都值得等價。
「慈玉典押」給不了流螢想要的。這身上挂着懸賞的公司通緝犯和灰毛小浣熊坐在一起,遠遠看見砂金、托帕和拉帝奧,甚至打了個招呼。彼時他們剛等那生性不安分的賭徒開完石心十人内部會議——教授才知道他兩位朋友為了救那十萬餘人的性命,竟然把砂金石給砸了!學者氣個半死。
埃維金的作弊代碼混合「存護」基石,足矣扛過同諧命途對于歌斐木的懲罰(盡管希佩本神并不在意,但背叛者總要付出代價),黃泉一刀驚醒了那些被侵占了意識,沉淪在美夢中不自知的橡木家系的成員們。沒有退路的殉道者。你如何用人的眼光看待星神?無論是「秩序」,或者「同諧」,都不過一種選擇而已。他偏生走到黑去。
事已至此。教授想罵人但有心無力,這會顯得和這兩人厮混在一起,甚至成了摯友的他很蠢。盡管他自稱庸人,但那是學識上的愚鈍,和這種混賬玩意不能一概而論的。可與此同時,他又很難不認可他們的做法——拯救他人,不止有引導他們看清自己這一條路。隻有生命存在,理想才可能生根發芽,活着自當是所有開始和結束的前提。
人性就是這樣的東西,它讓你卻步、怯懦,作出與最優解相悖的瘋狂選擇,又會在絕境中熠熠生輝。砂金和托帕本可以避開這場損失,可無法對死去的和将要死去的視而不見。這就是存護。誠然,公司作為本世界第一壟斷經濟體,他們不收取靈魂,隻需要利益。但能走到這個地步的,哪怕認可的隻是自己心中的存護,命途折射出來的一面,也将自己生前命、死後身,都當給了琥珀王……哪怕祂從不看一眼。沒被退貨就是勝利嘛!
曾有人這樣詭辯:還有比琥珀王更英明的決策者嗎?祂從不質疑,從不反駁,支持我們所做的一切決定!托帕真心覺得,這話聽起來和網上的‘細思極恐,他從沒否認過自己是我的媽媽’差不多。
砂金沒忍住放聲大笑,轉頭拽住一般路過拉帝奧的衣角,學者毫不客氣地把他手拍下來,覺得上天待自己不薄,所有沒在學術上遇到的絆子,全都應驗在這倆人身上了。好吧……好吧。他深吸一口氣,還是一人給了一粉筆頭,無視某位賭徒要求技術研發部開發自動避障電容筆的話語,從托帕盤子裡順了根薯條,塞進了次元撲滿的嘴裡。
我以為它會更喜歡吃寶石。有人含着笑意的聲音随風傳來,維裡塔斯扭頭去看,兩隻天環族的鳥兒剛從繁忙的事物中脫身,站在倒映雲水的煙花光影下。如砂金所料,翡翠果然高舉輕放,可惜星期日不能再在家族露面,至于去哪,就是知更鳥該跟他商議的事了。砂金坐在沙發上,重新給賬賬系了蝴蝶結,随口道,早知道應該給它喂點砂金石碎片嘗嘗,說不定……是吧。他笑眯眯的。
星期日面無表情地把我們親愛的總監打了發膠的金發揉得一團亂,托帕抱着跳回懷裡的撲滿笑出聲來,沒坐穩直接栽到了維裡塔斯身上。知更鳥無奈地歎了口氣,轉頭與一雙冰玉似的眼對視。
夢中此夜月色靜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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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浣熊:什麼!我還想要藍藍粉粉的石頭呢!
三月七:别惦記你那全自動許願機了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