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歡喜。當砂金挂斷和星期日幼稚鬥嘴的電話轉頭被假面愚者貼臉嘻嘻,而開拓者悲痛欲絕大叫‘我的星瓊!’使場面亂成一鍋粥時,托帕心中卻詭異地冒出了這個形容。她歎了口氣,覺得會這麼想的自己大概精神也出了點問題,然後扭頭看向維裡塔斯,發現教授的神情竟也是難得輕快。
行吧。誰說這場面不算大團圓呢。最後還是翡翠走了過來,終止了這場微縮版各命途代表勢力的大混戰。她帶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假期。
誰說星際和平公司的高管就不算牛馬,整個公司都是給琥珀王工作的蜂巢,他們不收取世人的靈魂,卻要比它更刻骨的東西……所謂利益。畢竟有的人是肯出賣自我也要留住金錢的瘋子,而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畸形扭曲病态的社會結構造就了在網上做up的第一真理大學高材生大喊出‘我提議讓八百萬畢業生應聘八百萬新生兒’的警世名言,維裡塔斯路過偶然瞧見砂金在刷資訊,定睛一看,然後發現這細看卻是種殘忍。
當然,如果教授是不聽不看、不聞不問,就以為一切萬事大吉的性子,今時今日,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抛卻引領世人的宏願,他不會拒絕俱樂部的邀請,拒絕和流光憶庭那群憶者糾纏不清。
可正因如此。他斜眼一瞥掐成一團栽進沙發的兩位總監,看見翡翠露出一點無奈的笑,輕輕歎了口氣。他的無用之舉,他的多餘善心,無法不去幫助他人的古怪性格……才有幸讓他們成為摯友。
盡管兩位公司高管有時候确實很麻煩,維裡塔斯并不吝如此承認,相較往日而言,這形容已稱得上溫和。砂金和托帕都習慣了我們拉帝奧教授的說話方式,這會早就打開了地圖,規劃這難得不用寫報告的假期。某位賭徒把玩着骰子,興緻勃勃揚言:讓運氣決定我們下一站去哪,怎麼樣?
托帕對此倒是無所謂,她慣來随遇而安,曾經沒有未來的人,也不會在意前路。熱愛生活,但接受它的不堪,于是她理所當然的容許這個世界存在怪異、有超出認知範圍的事物。所以她不介意維裡塔斯的古怪毒舌,也不在乎砂金諸般過往。
骰子在桌上咕噜噜滾動,最終停在了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羅浮。「羅浮」仙舟。巡獵星神麾下最大的派系,其足矣同公司分庭抗禮,曾經追尋「豐饒」的蹤迹求得長生,最終發現這不是什麼好東西。于是這群壽命太過漫長的存在放棄了賜福,這東西卻宛如附骨之疽,甚至如果不做無害化處理,還會帶來更大的麻煩。于是飛去高天的鳥不再落地,直至像箭矢般穿透藥師的心髒。
而「巡獵」的命途不止于此。盡管砂金是正兒八經的「存護」行者,和同事們一起高喊着一切獻給琥珀王,但埃維金也的确曾被雲騎所救。很難想象不同種族、信仰,和存在形态都在同一顆星球上,竟相安無事這麼多年。可見哪怕星神無悲喜愛恨,命途無對錯之分,人類這個種族依然有誰能明辨是非,将此世文明輕輕往前順水一推。
拉帝奧指正他:當年救下埃維金人的,真的是來自仙舟的雲騎軍嗎?砂金微笑,沒有回答,轉手訂了三張去羅浮的船票。見狀托帕也知情識趣沒再多問,翡翠走得悄無聲息,隻朝她颔首示意。
祝你們玩得開心,她這樣說。于是他們踏上前往羅浮的旅程,白雲千載空悠悠,在玉界門前輕盈地消散。星槎駛入碼頭,像遊魚似的停泊,他們三人混在遊客中,打眼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同的。
星天演武儀典。羅浮罹難剛過,這就開始喜迎八方來客,三人都看得出什麼用意,卻也沒必要點破。在工作之餘,他們對旁人會有出乎大衆印象之外的寬容。人總是很多面的,然而刻闆印象猶如思想鋼印,極度難以抹除。砂金在手機上回了兩句消息,扭頭對兩位朋友輕快道:走吧,會有人來接我們的,這次真的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半個系統時之後,托帕和拉帝奧盯着眼前的少年看了三秒,又一齊回過頭去看砂金。彥卿被這仿佛同諧力量上身的場面驚了一跳,看起來轉頭就想去十王司搖人驅邪,正巧朱明來客,想來擅長對付歲陽。到底是将軍要他來迎接的客人,正值演武大典開幕之際,可别給整出什麼幺蛾子來。
砂金笑眯眯的,擺手說沒事,他們長生種用人不看年齡的。托帕張了張嘴,最後溜出來一句‘雇傭童工是犯法的’,維裡塔斯深吸一口氣,還是給出了仙舟兩百歲成年的科普。物理意義上的工作時間比我命還長了啊,兩位星際和平公司高級幹部不約而同發出感慨,教授不忍直視地扭過頭去。
彥卿倒是慣得很,仙舟長生種蒙受藥師詛咒般的賜福,理念與短生種有所不同。總有人覺得還來得及,卻被光陰抛在身後,對他們來說,來不及則是一個很難想象的概念。魔陰身來自于記憶中最鮮明的痛苦,而有這痛苦的,必然是幸福過。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砂金跟景元關系還行,此人八百年前過往不算秘密,倒也算神策将軍用自己的故事來換公司高管的人情了……盡管早在對方走到如今之前,他就已經提過這些。這位和彥卿有所不同,少年意氣、揮斥方遒,從無夢之地解脫的埃維金之子從未有過這些,浮華的表象也隻是必要的僞裝。但此刻,站在好友面前,就不必隐瞞那麼多了。認識數年,什麼德行還不知道?
沒人能完全隐藏自我,包括那群來自酒館的假面愚者。砂金當初很年輕,現在依然很年輕,比起神策将軍來說,也隻是個……幸運的孩子。這好運真切存在麼?符玄對他手裡所謂的作弊代碼很感興趣,一度好奇它是否能影響大衍窮觀陣的運轉和計算,結果答案還沒得出來,青雀和他打帝垣瓊玉輸到哭天喊地。最後還是景元把人拎走的。
兩人并肩走在街上,長樂天靜谧如洗,沒有人注意到将軍和一位化外民走在一起。這倒令砂金不禁想起他初至仙舟時,也如此和這人看來悠閑地走在一起,但隻放出一點命途力量試探,就能知曉多少雲騎正在盯着他們……盯着他。也能理解。
後來他從景元嘴裡得知了一個名字:鏡流。霜發紅瞳,身如明月,名似昙花。隻歎,可惜八百年前就前塵俱往消散了,連帶那輝煌的雲上五骁時代。砂金瑰麗的三重眼在暗處也幽幽,看向白發大貓時簡直亮得驚人,也許所謂的*好運*确實促使他鬼使神差地開了口:她來時澹月冰霜,氣度不似常人。我問起時,得到的答案卻出乎意料。
你知道她的答案是什麼嗎?砂金注視着景元。她說,一介無名雲騎,小卒罷了。神策将軍難得露出半寸驚愕,卻油然生起一種久違的理所應當和心安之感,是啊,他的老師就是這樣的人。此番種種,皆離劍而去、也舍她遠走,可無主的神兵會割傷人手,她不會。盡然是好花好景轉頭空。
這是一場自我放逐。流浪的前任劍首敲碎了無夢之地的妄想,卡卡瓦夏捉不住一片月光,茨岡尼亞的荒漠也留不下将要融化的冰,走向虛無的人就像墜落水中的飛鳥。是午夜夢回偶爾想起,姐姐瀕死時卻觸之不及的幻影。但他決不會死去。
公司不曾查到鏡流的蹤迹,仙舟默許了她的自我放逐,依然悄無聲息将她銘記,把一片将要融化的雪花托起。所以當年的葉琳娜隻是懷疑,時至今日,托帕也不能完全肯定。拉帝奧盡然有所推測,但砂金既沒和盤托出,他就不會追根究底。
注重當下,享受假期。維裡塔斯遏制住了砂金對星芋啵啵的好奇心,也拒絕了傳說中烈焰濃茶的誘惑,給托帕和他一人塞了一杯人氣最高的原版仙人快樂茶。這倒不隻是營銷了,确實好喝,怪不得人氣這麼高,商機不小啊……停,别再想了。
長生種的壽命太過久遠,于是理所應當,生活也變得緩慢悠長,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們很難不放松下來。三人在金人巷吃飯,老闆見他們是化外民,還興緻勃勃講了些街頭小巷的故事。托帕後知後覺:原來活得久,也并非不會死,是這樣。
當然會死。物有盡,人有終,蜉蝣朝暮,群星黯淡。這是很多年前卡卡瓦夏就明白的道理,哪怕曾經如飛光明亮的人,也會同昙花那般凋零。而維裡塔斯正是意識到:若人們的生命是均等體積的杯子,裡面裝的水也不會等高。唯有托帕在對生死的畏懼中長大,失去過一些東西,但并不是太多。所以。隻要活下去,那些就不會消逝吧。
砂金一垂眼皮,幾枚骰子在他掌心裡翻滾,最終都停在黑桃那面上。他心中哂笑:怎麼會呢,有時,活着比死去更痛苦。現任司鼎丹朱接了前任飲月丹楓的位,坐鎮丹鼎司,當年為他診治過作弊代碼是否會影響身體。臨走前,她用水紅的眼望向卡卡瓦夏,腕上一片由絲線懸挂的雪青龍鱗搖搖晃晃。她看起來有很多想說的,諸如羅浮高層的陰謀,族人對老師的步步緊逼,以至景元不得不一紙诏令使其遠走朱明,才藏住了白珩死後身化孽龍,被鏡流斬殺之後留下的一片護心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