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琳娜回來時,身上尚帶潮意,她收了傘,眼睫壓得很低。卡卡瓦夏一句‘喲’尚未落地,堪堪卡在喉嚨沒吐出來,就見拉帝奧順手撈過她懷裡打着哆嗦的毛巾團。奇也怪哉,這年頭智械成精不在少數,此等詭物卻聞所未聞——且看廬山真面目。
謎底揭曉。那白毛小獸有氣無力咪了一聲,睜開一雙鴛鴦瞳,就那麼瞅着砂金。托帕順手把外套挂上衣架,轉身往屋裡走的時候說:我違規超速禦劍被記錄儀拍照了,回頭得去官方紀檢局消記錄,先洗個澡再說。維裡塔斯動作一頓,開了光腦去翻委托,發現她今天也就接了個寵物救援。
這年頭,多的是頂着神鬼之名招搖撞騙的江湖道士,歸根結底是凡俗人家求道心切,地上神仙不比吃保健品好?可當真入了道,其實也沒覺得有什麼差别。砂金想着,手上倒也利索,給小貓沖了一瓶羊奶粉。他耳墜在燈下反着光,晃人眼。
浴室裡傳來水聲,氤氲霧氣溫熱暖和,凝結的珠露順着雪色發絲往下淌。葉琳娜抹了把臉,披上浴衣走出來,看見維裡塔斯跟做項目研究似的盯着她扔在門邊桶裡的傘看,便哼出一聲鼻音來。
别看了。我今天沒帶劍——中心區不讓。她這樣說着,眉眼輪廓終是顯出一點鋒利。外面還在淅淅瀝瀝的下雨,那些浮遊水母漂流着,碎金傘蓋一張一合,像在輕柔地呼吸。斑斓至死的霓虹燈影穿過它們,宛如一場五光十色的夢。這讓托帕想到蛇閃閃發光的鱗片……和收養卡卡瓦夏的女人。
翡翠。一位開着典當行的古董收藏家。卡卡瓦夏和他的姐姐在政府開設的孤兒院長到六歲,被這位*好心的*女士帶走,從此有了一個家。以供他們栖息的,遮風避雨的港灣,足夠安心的地方。
托帕和這對姐弟結識于一場典貸。典當行的光線昏暗,全息拟造的燭火搖曳着,倒有幾分*複古主義*的味道了。卡卡瓦夏的發色是燦爛的金,古董大多有曆久彌新的、屬于歲月的刻痕,他卻在這些舊事和前塵中生機勃勃的别具一格,埃維金人這個年紀的少年,也的确眉目豔麗到能灼人眼。
埃維金。蜂蜜。這個名詞在葉琳娜口舌之間轉了一圈,共感般泛出來一絲甜味。他們有比流沙中的金子更燦爛的發色,比虛拟天穹中刺激神經感官帶來的極光更眩目的眼睛——可惜,名為「卡卡瓦」的服務器在數十年前,因為一場來自恐怖主義組織「卡提卡」的攻擊而停用,這一信仰【地母神】的族群,失去了自己的家園,從此流離失所。而這世上,多了一條無主的登天路,埃維金人作為鑰匙,就像是遍地到處亂跑的珍惜生物。
有苦誰吃?沒福硬享。當今社會,能夠成為修士的誘惑力,對普通人來說是巨大的。沒人知道這群*神靈*是如何出現的,數量多到堪比五彩缤紛的黑能反射出的顔色。但以目前的科技水平,折射216種色彩過渡的效果都有可控手段,卻沒無人知曉哪年哪月哪日就在何地何處冒出一尊新神。
盡管「卡卡瓦」的服務器已經損毀了,但已然尋得神明投下的影子之人,不會再度駛入迷航中不得出。而想要搶奪這份珍貴的寶物,似乎也沒有多麼困難——剖開心髒,切開動脈,用鮮血作為清水,以眼珠作為配菜,将一人*吞吃殆盡*就行。
物理意義的。葉琳娜年幼時居住的空島,曾被一串模刻了【重工業時代】的代碼徹底毀掉,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她的五髒六腑逐漸潰爛,直到隻剩一具森然白骨,有繁花在她胸腔裡熱烈盛放。
令諸有情,所求皆得。名為葉琳娜的女孩,獲得了生物學概念上的新生。她睜開眼,從自己的太陽穴裡扯下一朵白花,拔出的藤蔓還黏連着一絲血肉。她沉默片刻,就此,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改變誕生了。恐懼生老病死的人永遠在逃離生命。
因其對生命敬而遠之,将靈魂放入永恒不變的靜谧中,才能永遠不沾染苦難和災厄。但她又和旁的信徒不一樣——葉琳娜并不畏懼這些。她隻是認為:一切時刻尚未到來。她幻覺般聽到誰談起灌鉛的骰子,埃維金人贊頌地母神的祝詞,這些早已在無相網上傳的爛大街。但她對這尊神像毫無興趣,又詭異的抱有好奇心。意思是,當她見到卡卡瓦夏,心中難以掩飾的喜悅是真實存在的。
但她同時想起别的東西。那些(并非傳言)血腥的、殘忍的——野蠻的?她想到這裡時,姿态略作遲疑,作為人類退化的第六感,卻在此刻如同小獸般分外敏銳。她似是嗅到某種血腥味,被那金碧輝煌的琉璃頂所掩蓋的。輝光能将人晃瞎,也沒法封住那一絲近乎于腥甜的鐵鏽氣。好奇怪。
卡卡瓦夏從天鵝絨的軟墊上起來,瞧着比那些物件更像收藏品,對葉琳娜誇張行了一禮。外面正在下雨,浮遊水母像幽靈似的,近乎透明的身軀灑滿碎金。某一隻随她進了屋,在拟造燭火的光焰下産生應激,飛速脫水死亡,一節白玉似的骨落在地闆上。咔哒一聲。很輕,幾乎察覺不到。
隻在雨天出現,會被光和熱殺死,出了太陽卻不見骸骨,真是奇怪的生物。葉琳娜暗自腹诽,将它撿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空手而來的作态,往卡卡瓦夏手裡一塞:我覺得它很漂亮,是見面禮。
洪流中無人獨善其身。葉琳娜不是被驕縱長大的女孩,卡卡瓦夏和姐姐流離失所,翡翠注視着他們相遇的起承轉合。但有時,就像牆角長出一朵野花那樣,裂縫中流露出一點孩子氣,又是什麼很奇怪的事嗎?野生動物救助員還日常救貓呢。
卡卡瓦夏遲疑片刻:這就是你要典押的東西?葉琳娜差點沒繃住,懷疑此人腦子出了些問題,好在另一位匆匆趕至。金發少年喚了聲姐姐,與此同時,一模一樣的眼睛使得旁人能輕易辨認出他們的身份和關系。女孩看了她一會,自無相網的虛拟背包中取出一隻金漆的烏木匣子,是最簡單的數據編輯加密,這證明裡面的東西并不重要。
是一個暴雨将至的訊息。她很聰明。翡翠并不隻做普通的典貸交易。她給予他人事物,攪動深海的浪潮,打撈浮起的、閃閃發亮的碎片——卡卡瓦夏時常疑心:她并不滿足于這些。這毋庸置疑。
但他也并不過問諸如‘您想要什麼呢?’的疑慮,拿筆杆子的最善于虛構叙事,他将會書寫神靈的一生。翡翠反倒要問了:你緣何如此笃定?卡卡瓦夏的歎息比風更輕:記叙、編篡、傳播……古董上附着的故事擁有力量,欲望的餘燼所帶來的價值比它本身更貴重,這不正是您想要告訴我的麼。
那隻匣子到底意味着什麼?葉琳娜給出回答:一座宮殿的坍塌,知識的殘垣斷壁。啊。卡卡瓦夏發出一個無意義的語氣詞,旋即道:那确實是翡翠女士會感興趣的東西——或許真理無用,但神靈長存。你我總能在信仰崇拜的廢墟中、冰冷客觀的數據與現實中,找到他人所存留的欲望餘燼。
聽起來有點像廢土淘金客,葉琳娜說。漂亮的埃維金少年露出一個笑容,語調漫不經心:說實在的,我們也差不了多少。這個*糟糕透頂*的世界就是五光十色的垃圾場,其中充滿着有思想的電子信息流、和自诩智慧的人類。被社會架構頂端存在賦予意義的「自我價值」,将目之所及劃分出三六九等,我們從堆積如山的廢料裡挖東西。
可是啊。他這樣反問:既然我們相信的是神靈本尊,坍塌後的廢墟不過人類愚蠢的見地,試圖翻閱它的行為,又抱有何種意義?卡卡瓦夏沒待葉琳娜回答,轉頭對滿臉擔憂的姐姐笑了一下,全然看不出一絲勉強。哪怕掙紮無用,也不能躺平任生活蹂躏,不想被**的思想□□,那還是撲騰一下吧。水很髒,也很淺,但還是勉強能活的。
至少選擇在今天出門,有滿城的浮遊水母看。如果出去的時候雨已經停了,那恭喜你,運氣很好的趕上了晴天,不用擔心衣服被打濕。但命運總有其啼笑皆非的走向,比如說:葉琳娜出門救貓沒帶劍,禦傘而行超速違規被拍照,還得尋個休息日去紀檢局消記錄。不過洗澡還是很放松的。
由她的室友維裡塔斯·拉帝奧親自認證。此人出身月桂星域,卻仿佛有自我意識的水精,格外喜歡呆在水裡。然而——當問起他修的什麼道,此人又會告訴你:我選擇的信仰是遍智天君,就這樣。
在這個信仰神靈就能獲得力量的世界上,一切事物仿佛都能夠被權衡,于是神靈的孑遺被他們瘋狂搶奪,凡俗思想的廢墟無人問津。茨岡尼亞的長風吹不進海底,葉琳娜的槍口抵在卡卡瓦夏的眉心,金鐵泛起寒涼吐息。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孩的姿态忽然居高臨下起來:我不信任你——砂金。
砂金。她吐字輕巧,卻仿佛用輕薄刀鋒殘忍剖開命運另一重面相,卡卡瓦夏恍惚幻覺般聽到花火哈哈大笑。他和假面愚者打的交道不算多,但這位不遠萬裡在「卡卡瓦」服務器崩潰的那一日趕來看樂子,臨走前卻扔下忠告:反倒試圖将面具藏起來的人,往往隻會一敗塗地哦,哪怕是你。
擁有「卡卡瓦」核心作弊代碼的家夥。他在每一場賭局中戰無不勝,為翡翠女士赢來藏品,給自己和姐姐得到生活的必需之物。他并不知道花火為何如此言說,但假面愚者是比能入侵無相網的病毒更難以捉摸的東西,莫名其妙、肆意妄為。
他當然同等不信任葉琳娜,能在錯誤代碼的劫難中活下來的人,怎麼可能是好相與的家夥。卡卡瓦夏隻是忽然察覺到一點厭倦,當今社會人與人之間理所應當的提防警惕,其中反抗精神的内核意義總令人覺得十分沒有意義。活着,拜神,飛升,成仙後被人景仰——還不如看眼文明的廢墟。
地母神隻愛埃維金人。他和姐姐……是不該有自我思想的存在。他是一把開門的鑰匙,亟待被烹調入腹的食材,祝詞的歌頌聲如影随形。所以翡翠答應了這場也許一無所有的典貸,所謂真理的廢墟和流離失所的氏族孑遺沒什麼區别。而他隻是想要一個答案:母神緣何抛棄了虔信她的人們?
承認吧,你早就知道答案。因為從始至終,神靈不曾存在。卡卡瓦夏不敢細想,擡手拂開葉琳娜微微發顫的槍口,露出一個過分甜膩的笑:我親愛的朋友,下次在威脅人之前,先把保險打開?
知足吧,我很少威脅人。葉琳娜白他一眼。裡世界鮮為人不知的一件事:名為【砂金】的修士有無與倫比的好運,真正殺死他,将他變成一串可供随身攜帶的代碼——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啊。
這其中,也包括你嗎?他詢問發梢别着金色月桂葉的青年,折射出來的一線流動輝光是無數代碼的合集,此人有一雙赤金的瞳。他自稱學者,信仰遍智天君,前來觀瞻這座文明的廢墟。卡卡瓦夏沉默幾息,又宛如漫長光陰倥偬而過:可這些不過人類失敗的殘垣斷壁,能抱有什麼意義呢?
從失敗中吸取教訓,找到正确的道路,這也是拜谒神靈必要的一環。他這樣說着,反過來平靜陳述:看起來,你們并不是為此而來的。你所持有的觀點,和絕大多數庸人——并無差别。真可惜。
可惜什麼?你很好為人師嗎。卡卡瓦夏撫過地面上那些古樸的紋路,文明的脈絡已然斷絕,但尚未有他人涉足這片領域。他帶着葉琳娜依靠作弊代碼來到這裡,隻想見證和收集欲望的餘燼,并未從中吸取教訓。這般說來,他們也夠傲慢的。
我是一名學者。自稱維裡塔斯·拉帝奧的青年也不惱怒,隻是這樣回答卡卡瓦夏。他撿起一塊流落瓦石,蓮花紋的方磚在海底結了霜,草木在石縫裡抽芽。葉琳娜沉默片刻,對這仿佛三流靈異片的情境作出回應:我身上有着慈懷藥王的力量。
那你可别被那群信帝弓司命的發現咯,行于此道的修士大多是在執法隊上班的。他們的神靈不死不休追殺壽瘟禍祖,于是祂的追随者深刻的恨着追随藥師的任何人。維裡塔斯聳肩:這已經算得上破壞文物的範疇了——傳統環境保護主義者會投訴你的。畢竟他們甯可眼睜睜的看着這裡變成一堆石頭,也不肯對進行保護性發掘,真是愚蠢。
一簇火光亮起,來源于卡卡瓦夏。浮遊水母死後留下的骨是最好的燃素,但在這個妖魔鬼怪橫行其道的時代,就連最基礎的物理學也與神明暧昧不清。藉由全息影像拟造的燭火,在一截凝固的月光上顫動,假的生在真的死中灼灼燙穿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