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天才俱樂部的#83找上門來,人偶少女擡起臉,眼睛是比紫水晶更昂貴明亮的。她邀請砂金、托帕和維裡塔斯·拉帝奧,參加一場前所未有的測試。在最終開盅之前,沒人知道答案如何。
後來想想,砂金問拉帝奧:你和螺絲咕姆是在那時候認識的?紫發學者看了他一眼,金色的月桂葉閃動着輝光,回答道:你終于反應過來了。我和那群家夥認識的比你想象中更早,隻是你與她從不過問。不過……現在來說,聊這個也無意義。
灰色的小浣熊對黑塔帶來的人萬分好奇,那雙眼睛宛如灼目的、金色的太陽。而她也的确是初生的孩子,天真又理所當然的認為人們的相處模式就那麼幾種。她不明白相互背叛的理由,因着利益的緣故彼此捅刀,為了成就自我欲望而抛棄一切。砂金和托帕都喜歡這樣的孩子,就連維裡塔斯也不得不承認——比起半瓶子水擱那晃蕩,愚蠢又自大的庸人們,他更屬意這樣的人作為學生。
星語氣雀躍:這次參加測試的還有大明星知更鳥小姐!三月七讓我帶一張簽名回列車呢!砂金動作微微一頓,腦海中不可抑制的浮現出:那個煙火明亮的夜晚,那位天環族歌者湖綠色的眼睛。
她捎來一封口信,來自他在酒館的朋友,卡卡瓦夏将流言的真實性如實告知。下一秒,砂金總監擡起頭,恰巧與記憶中那雙眼對視。好吧,不出所料,果然是花火這人。她以‘賠罪’的名頭将這位給邀了來,信誓旦旦說上次演唱會沒能給他帶來好的結束體驗,在模拟宇宙裡想聽幾遍聽幾遍。
開拓者心說終結技開大是吧,嘴上唯唯諾諾不敢吭聲,還指望這幾位多給她撈幾顆星瓊。她恭恭敬敬請這群大佛移駕黑塔辦公室,在裝置圖鑒那裡待了一會,有關祝福、奇物、和星神的内容依次陳列其間,唯獨關于太一的那部分是空着的。
這時他們就明白,這位(或所有)天才俱樂部頗為我行我素的成員,根本沒将公司發出的澄清看在眼裡。或者說,隻要對研究有所進益,哪怕隻是一個可能——她也不會放過。為了能夠長期的合作,黑塔是會隐瞞真相的,畢竟真理不動不驚。
維裡塔斯對星神的興趣不大。他人生前二十餘年裡,為數不多進行過的研究,還是為了砂金的身世和來路。剩下兩位根本不是搞學術的,新鮮完了直接開始辦正事。下載角色,登入模拟宇宙。
他們沒接觸過模拟宇宙,所以黑塔也沒跟這三位解釋區别所在,隻有被迫上帝視角的開拓者懵了圈。本次DLC拓展包放棄了先前模塊區域的設計方案(花火請人聽演唱會的計劃宣告破産),入目是一望無際的黃沙,明亮的太陽懸在天空中。
啊。砂金發出一聲短促的氣音。這裡是……茨岡尼亞?怪不得。黑塔應該是和流光憶庭合作了。他迅速作出猜測和判斷。卡卡瓦夏。他是這片宇宙最後一個埃維金人,也是「秩序」太一僅存的後裔,維裡塔斯和托帕跟知更鳥都是來湊數的。但對這位天才來說,隻要能夠從中獲取準确詳實的數據,開拓者邀請幾個人進模拟宇宙都不重要。
遠處傳來飄渺的歌聲。
【撷來綠洲的葉,為您點綴冠冕,
您酣睡于卧榻,極光是您的吐息,
……
——就用這美麗的寶石啊,引日光撚線,用翠緞纏繞,象征您的安眠與蘇醒!
……
敬愛您,敬愛您,
您悲憫的淚水養育了我們!】
“願母神,三度為你阖眼……”
砂金擡手按在心口,低聲念了一句,轉過頭對其他三人坦然道:我知道,這是什麼節點了。能讓所有埃維金人齊聚在一處,一同唱頌禱歌的情況不多,因為在這片荒漠中,掙紮着活都很困難。
但這種情況确實是有的。他語氣溫柔三分。卡卡瓦之日。砂金試探往前走了一步,那瞬,仿佛玻璃構成的幻境轟然碎裂,幻覺似的、悄無聲息般震耳欲聾。就像空白的畫布被塗抹色彩,于是綠洲、湖泊和歡聲笑語的人依次出現,長風吹過茨岡尼亞尚未死寂的荒原,懸停在上空久久不散。
穿着裙子的姑娘在湖邊跳舞,衣擺上的金飾比日光更明亮,綠松隕石色澤蒼翠得令人心驚。而她的眼眸瑰麗、發絲熠熠生輝,紅粉面頰宛如嬌美的花瓣。爾後,更多人加入這場盛會,盡情歡唱地母神的恩澤。那是一種幾乎燃燒生命力的竭斯底裡,宛如高聲宣告這個種族沒有明日的狂歡。
砂金站在原地。托帕有些擔心,扭過頭仔細觀察他的神色,以至于明顯到當事人忍俊不禁。他攤了攤手:放輕松,我親愛的朋友,這對我來說早就沒什麼了。我對這場慶典毫無歸屬感。很驚訝嗎?我懷念同他們一起的幸福,并非不斷去回味對神靈的信仰。而這樣的時日,我已經活過了。
他虛虛搭上那姑娘的手,那抹幻影與真實跨越漫長的光陰,在這片虛假的星空、僞造的命運之中交疊。他們旋轉、對視,裙擺飛揚,巧手打造的金飾與*神體碎片*碰撞作響。此時此刻,天地靜默,悄無聲息。那名女性的同伴在不遠處喊她的名字,于是她驟然止步,向太陽的輝光所能及的地方跑去。她的身影穿透砂金的身體,像是與他猝不及防撞了個滿懷,星際和平公司高管瞪大眼睛。在金粉鏡片的遮掩下,沒人看清他的表情。
算啦。他撿起掉落在地的帽子,随手将其戴回自己頭上,轉過身瞬間聽見有人吟頌禱歌。他們唱道:撷來綠洲的葉,為您點綴冠冕。您酣睡于卧榻,極光是您的吐息。流沙是您燦爛的發,寶石般的湖是您的眼!他彎了下嘴角,順着唱道:日月在天穹中高懸……那是您璀璨的、永恒的心髒。
我的母親死在這一天。這話來得猝不及防,其餘在場三人同時愣了一下。她是病死的。砂金語氣如常,聽不出絲毫異樣。茨岡尼亞的基礎設施太過落後,當我有能力回過頭來看的時候,此地早已變成流沙埋骨的廢墟。她死前依然唱着禱歌。
【我們不為您塑像,因您已在我等心中長存,
您的化身萬千,您用那三重眼注視着我們,
敬愛的,敬愛的,至高無上的母神啊!】
砂金張開雙臂,背對太陽,向共同測試模拟宇宙的諸位相識者走來。教授看出他精神狀态亢奮的不正常,卻也沒出言阻攔什麼。怎麼說。對于一位在「虛無」邊緣徘徊的自滅者來說,這種情緒比喪失所有意志要好得多。他敢笃定,這并非此人的真實想法,畢竟他們到底認識了這麼多年。
他說得對。砂金語調輕柔、甜蜜至極,他面上還帶着一點雀躍的笑:對我來說,媽媽正是地母神的具象化,你們知道的——噢,除了知更鳥小姐。
沒關系。請繼續說,砂金先生。知更鳥情緒穩定至極,雖然沒放下助人情結,但的确足夠尊重他人命運。于是當事人真的說了下去:因此,在她死後……我就當做母神從我身旁抽離了。禱歌中頌唱她化身萬千,花鳥魚蟲、星辰河川,都是她的一部分,那我愛這萬物猶如愛她,何必将她捧上神壇?我便砸碎了心中的神像,竟感到了一瞬輕盈的解脫,随即……是漫長近二十年的自我放逐。
解放。解脫。放逐。解脫總是輕捷的刀鋒,深情吻過誰人頸側。可若那一瞬未曾死去,白月光落在地上就變成了米飯粒,朱砂痣則化作蚊子血。
漂亮的東西,自是人人喜歡。可當明月沉海,山傾木朽,伊德莉拉的塑像也沾染污泥——那美麗的也将變得醜陋,不再被衆生所愛着。祂被厭棄。
卡卡瓦夏說,隻有您愛埃維金人,而我也同樣愛您。他交出一份信仰作抵押,換來由地母神賜福的*好運*。她愛着抽象的人——愛着這個族群。當埃維金人死的剩他時,這份運氣才會屬于砂金。
維裡塔斯捂着額頭,終于明白這麼多年,砂金身上的違和感從何而來。他們遇見的太晚,此人已經學會把殘破的自己塞進皮囊裡,那些過往都可以被一句「自滅者」輕描淡寫的掩飾。仿佛隻有這樣做了,他才不會露出狼狽不堪的一面。在他們面前,永遠是那隻抖抖羽毛光鮮亮麗的孔雀。
【風暴與沉雷并響,帶來自天空墜落的碎星,
您的孩子睜開眼,用雙手撿拾起您的神體,
——就用這美麗的寶石啊,引日光撚線,用翠緞纏繞,象征您的安眠與蘇醒!】
天邊炸開一聲雷響。暴雨傾盆,打在模拟宇宙測試者的身上,卻依然影響不到分毫。隻有砂金站在原地,像是被這場跨越漫長時空的幻影澆了個濕透。托帕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轉頭揚聲對天空道:喂,黑塔!你——。她沒能将這話說完。
當事人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如此,俯身從泥沙中撿起一粒碎石子。也許是傳說中*好運*的眷顧,雨水洗淨它之後露出真面目,正是一枚綠松隕石。托帕才松了一口氣,緊接着,極緻的寒意從脊骨往上攀附,她意識到某個可怕的事實。
這場跨越漫長光陰、時空錯位的幻影,于此時此刻,終于變得切實可察起來。他們聽到虛假的天空之外傳來過分尖利的笑聲,仿佛同邀他們一起見證結局的一瞬眩目。那樣殘酷的血淚,無法逃離的腳步聲如影随形——阿哈竟一直在注視着他。
卡卡瓦夏。砂金。砂金總監。全宇宙最後一個埃維金人。半生離索,踽踽獨行,在「虛無」邊緣行将自滅的孤魂野鬼。他曾被「歡愉」所拯救一瞬,最終又陰差陽錯的選擇了「存護」的命途。
饒是這樣的過往,也隻寥寥數語書盡。他想起某個仙舟叛徒的遺言:凡人肝膽俱裂的掙紮,在神靈眼中,不過愛恨冷卻後的浮灰!他放聲大笑。
當年他拒絕了【酒館】的邀請函,選擇完成一場考核測試,「艾吉哈佐砂金案」是他的答卷。葉琳娜一腔赤子之心屬實被騙得徹底,後來了解砂金此人是個什麼德行,那他們仨不湊合過、還能離咋地?然而。此人操作過于放飛自我,詐騙手段令一衆愚者啧啧稱奇,結果臨了翻車創進了公司……也不失更大的樂子。反正阿哈看得很滿意。
比起那個撿他回來的朋友,這位星神顯然對卡卡瓦夏更感興趣,以至于迄今為止,依然在盯着他看。砂金覺得這是種:‘一般離譜的我不看,特别離譜的我非得湊個熱鬧’的心理。「鑽石」和「翡翠」大概能猜出他的來曆,公司不吝于找酒館的麻煩,但他們并不想因此事,與一位令使對上。
尤其是「歡愉」命途的。假面愚者在這片宇宙中招貓逗狗,倒也不比那些「毀滅」的狂徒臭名昭著,但與其糾纏太過麻煩和浪費時間。砂金低下頭去看手中的綠松隕石,這來自天外的礦物色澤漂亮得無與倫比,竟能與他瑰麗眼眸一較高下。
他聽到已死族人的呼喊,在狂風驟雨中驅趕受驚的牛羊回到駐地,大家為這場雨激動振奮。這是地母神的恩賜!【——】。卡卡瓦夏的母親。她一定會在神明的注視下,回歸至溫暖靜谧的懷抱!
她抛下了所有人。媽媽抛下了卡卡瓦夏。地母神隻愛抽象的埃維金人。于是他摘下帽子,置于身前。一時天地寂靜無聲,砂金便開口唱道:【成群的牛羊在漫步,它們是您衣擺上的珍珠。豐美的水草搖曳着,它們是您發絲間的花環。長風刮過茨岡尼亞的荒原,這是您美妙至極的歌喉。】
埃維金人能歌善舞。卡卡瓦夏确實聲音好聽,但熟人也沒怎麼見過他開嗓,知更鳥一時為禱歌中含有的悲傷所懾。他在難過什麼?如同她對「同諧」那樣,對地母神的虔信?她覺得并不太像。
有信仰的人不會堕入「虛無」之中。一定有什麼東西比信仰更重要,而他曾經擁有過,如今卻已失去了。是的。她太敏銳,太富有直覺,以及一點點經驗和同理心。這使得知更鳥的猜測變得無比精準,并且……感到難過。她冥冥之中察覺到了命運昭示刀鋒,在歧路的開始和結束恭候已久。
奈何心如頑石,然而人非草木。這句在寰宇中流傳的仙舟俗語,宛如帝弓司命的神矢,居高臨下貫穿每個人的心髒。【石心十人】分别有各自的來路,自也有不同去處——可将話再分明說一遍。
人非草木。恰如其言。時至今日,砂金總監已經不會再流淚,可他尚未成為*真正的*自滅者,他仍會感到痛苦萬分。他在歌頌什麼?地母神的塑像早已爬滿青苔。卡卡瓦夏。卡卡瓦夏。他擁有的,僅僅是族人和血親的愛,這教他去愛萬物。
萬事萬物皆為地母神的化身。綠洲的湖泊是她明亮的眼,日月是她輪轉跳動的心髒,她酣眠于卧榻之上,極光是她的吐息。他何曾哪時不信神?
「秩序」的後裔,「存護」的叛徒。砂金緩緩閉上眼睛。可無論他選擇哪條路,起點和終點都是因為愛。他愛死去的族人,所以要虔誠的信仰母神,他愛諸位親友,所以試圖存護他們的前路。
【您賜予我們甜蜜之名,
您賜予我們美麗的眼,
您賜予我們吐露話語的口舌,
您賜予我們能向萬物索求的詭計,】
可這些,又真的為誰,帶來了什麼?他們一無所有,被世人‘贊譽’為野心勃勃,隻有利用禱歌中唱頌的這些——才能得到生存的必須條件。隻因手中沒有毫厘可取。一路從奴隸死刑犯向上爬到職級P45總監的砂金,好像什麼都已擁有。可須知一點,他們【石心十人】,内裡總有欲壑的空洞。
他轉過身,與面色複雜的兩位好友對視。與職級相同(目前比他低一級)的托帕有所區别,維裡塔斯·拉帝奧并不十分了解戰略投資部的内部等級結構——足夠聰明的學者也知道:我不該問這個。
但托帕卻明白一件事:如果砂金所求的東西已然到手,羽毛亮麗的孔雀就不會停在這裡。存護令使【鑽石】将權能一分為十,他們交出各自的抵押物,自我、前程,珍視的東西……以此來換得機遇、希望,和渴望的事物。她不知道卡卡瓦夏想要什麼,也不過問他交出了什麼,萍水相逢者不必多言。他們笃信「存護」的理念,卻并不信仰琥珀王本身,萬分警惕彼此,并絕對承認每一個人的思想和選擇。多怪異啊。可又是人之常情。
未有同行者亘久不變。埃維金人是血脈牽系的族群,至今也誠然分崩離析,一個一個從卡卡瓦夏身邊離去。直到姐姐死去的那日,潮水一樣的悲傷終于将他一口吞沒,靜默的、無聲的,就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海裡。雨,無盡的雨。山的那頭有什麼?他再次聽到長風呼嘯過茨岡尼亞的荒原。
卡卡瓦夏想到寒光凜冽的尖刀,鮮血宛如任君采撷的甜美朱果,有種鐵鏽味在胃裡翻湧,幻覺般在嗓子眼裡蔓延開來。他們的皮比純潔的羔羊更細膩,他們的骨比野獸的更堅硬。火光之中,卡提卡人舉杯共慶歡筵。砂金讨厭商業場上的應酬和燈紅酒綠,托帕和維裡塔斯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背後隐藏的緣由。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症。
當這個詞劃過學者腦海的一瞬,他幾乎要痛恨起自己來了,維裡塔斯想要幹嘔、卻發現什麼都吐不出來。在他幾欲被真理碾碎的那一刻,年少的來路就已經不重要了,隻剩去處無比清晰。他要所有人都有來路和去處,為此需得消解庸人們的愚鈍,才能點燃一支火炬。于是執燈者永遠保持理智,為人照亮一隅前路。人非草木……奈何人非草木。他并非不會低頭看人的星神,拉帝奧教授有着崇高之願景,自身卻仍要到茫茫人群中去。
當他意識到:理智無法概括感性,思考無法統領真相,他們能做的隻有——去見證這一切。沒有數據和論文,不必思考來路和意義,那是作為一個人最本真的共情。他的目光終于穿透那些記叙文字的輕薄幹淨紙張,看到背後蔓延了數個琥珀紀的鮮血和仇恨。維裡塔斯·拉帝奧。他時至今日才明白:卡卡瓦夏同他近乎說笑的過往,和葉琳娜對生老病死的恐懼,那不是寥寥數語能概括的。
世上有這樣一種人:會因為他人的幸福,而感到幸福;也會因為他人的痛苦,而感到痛苦。當他們從酣眠的長夢中睜開雙眼,就再也無法對其視而不見。看哪!還有這麼多人都在掙紮着活,我如何能安心(陷入虛假的)死?知更鳥就是這樣的人。她少時希望有理想國和烏托邦,人們在其中各司有位,然而幸福無法同質。如此說來,隻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去解救苦難中的同胞了。
理想國。烏托邦。蒼翠的樹生長出繁茂的枝,背面是漆黑的夜,僅有邊緣流瀉微光。将要失去聲音的鳥兒——本該一起飛向未來的鳥兒——有一隻從美夢中掙脫了——而另一隻?黑塔空間站的模拟宇宙圖鑒裡,有一件奇物,名為:天外大合唱。
夢的背後是一首狂想曲。它混亂、紛雜,不堪入耳,隻因失去了那至高的統領。就像這一地雞毛的命運。卡卡瓦夏未能如願死去,但他可以讓奴隸主是死的。在深夜,他終于殺掉了那個男人。
禱歌唱至尾聲。
【您為我們降下雨水和賜福,
敬愛您,敬愛您,
您悲憫的淚水養育了我們!】
在暴雨中,茨岡尼亞升起極光。是「歡愉」星神小小的玩笑。砂金擡起頭,他望着天空。在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裡,埃維金滅族的那一日,雨裡是不可能出現極光的。有人這樣說:我們要光榮的死去。于是他決意赴死,靈魂化作飛鳥,将越過群山,去到山的那頭去。那是卡提卡和天外來的黑衣人都夠不到的地方,淨土般的應許之地。
命運又一次捉弄了他。他變成【稀有商品】被人販賣,被刻下烙印,與同命者厮殺,最終弄死了奴隸主。(自稱)路過的假面愚者将現場所有存在的痕迹抹去,帶走了行将自滅的35号,用「歡愉」将他從「虛無」拉回人間。細細想來,那竟是他充滿血色的前半生裡,除了無憂無慮的孩童時期,稱得上最幸福的幾年。盡管差點被養死。
平心而論,并非所有愚者都是不擇手段、沒有底線的樂子人,但這倒也不算刻闆印象。卡卡瓦夏在酒館混了幾年,拒絕了前輩抛來的橄榄枝,完成了屬于他自己的考核。艾吉哈佐砂金案。所有人為他高超的騙人手段拍案叫絕,沒成想這小子一通操作,反手把自己送進了公司。誰說他朋友不是故意留下的破綻呢?你永遠猜不透一個「歡愉」命途的行者在想什麼,如同「神秘」的迷思之霧,實在難以捉摸。她永遠是笑嘻嘻的模樣。
卡卡瓦夏可笑不出來,他在公司扮了一段時間陰暗蘑菇,倒是忽然被人拉出來暴曬了。雪發挑朱的姑娘像隻小鳥,她說:卡卡瓦夏。卡卡瓦夏。
那枚命運的齒輪,終于在這刻嚴絲合縫的接軌。
托帕沉默地與砂金對視。此人是個天上地下難尋的絕世大騙子,當年和她初見時的一切幾乎都是假的,隻有身世和背景故事摻點真。但她在此時此刻忽然覺得:如果就連這些也是假的就好了。
那将無人為此難過。然而隻有長風吹過茨岡尼亞的荒原,那枚命運的骰子終于悄悄的、無聲的落地了。答案如何?每個人都知道,誰都不過問。
開拓者捧着滿手的星瓊,不知所措,在思考是否要分給砂金一些。當事總監笑出了聲,擡手輕輕揉了揉小浣熊的發頂,那雙美麗的眼睛有着和寶石一樣的光彩。他的聲音很輕:那些都是過去的故事,而你的「開拓」之旅永不停息,不是嗎?
是的,是的。八音盒轉動着,發出泉水叮咚般悅耳的聲音,星穹列車也有隻一模一樣的。那是來自匹諾康尼【家族】的邀請函,現任夢主真是好氣量,直接将這東西送到了戰略投資部主管「鑽石」的手裡。維裡塔斯将一碟點心重重放在砂金面前,把他手上正在回血倒流的針頭拔了下來。
砂金恍然回神。自打從模拟宇宙出來之後,此人七天未進食水,托帕忙着幫他處理工作,待到發現時,這位已經暈過去了。她沉默良久,上手把他嘴掰開,倒進去一支營養液。還是荔枝的,她在家鄉時最喜歡的味道。當年小姑娘的快樂屬實很簡單,比别人多一塊的劣質糖果,或搶到了心儀口味的營養液。但此時此刻,她确實很生氣。
她親愛的同事被綁去了公司的醫療部,轉頭看見進來的主治醫師是維裡塔斯,學者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顯然什麼都不想說。托帕作為罪魁禍首的「幫兇」,拉帝奧也同樣沒個好氣,讓他想起幾年前這兩人去取一顆星核的任務,這默契用在哪裡不好?有這樣的冤種朋友,他自認倒黴。
好在砂金除了瀕死沒什麼大事,基石的力量維持他的生命體征。最後還是托帕一句話,把這人從不眠不休的狀态拉了回來:你還要靠這枚「砂金石」當籌碼呢,别擱這亂浪費它的作用,好嗎。
維裡塔斯打出一個問号,這倆精神狀态不正常的瘋子又打算幹嘛?但估計沒好事。他把看起來過分理虧(但不知道在心虛什麼)的托帕也抓到了客廳,決定在出發去匹諾康尼之前,先把自己知道的内容和他們講一講,總比兩眼一抹黑要好。
匹諾康尼曾經是公司的邊陲星獄。關于這點,砂金和托帕都是清楚的,否則不會說這是一筆曆史壞賬。當年因為憶質濃度過高的聯覺夢境,最終爆發了一場叛亂,掌控那裡的星際和平公司沒能成功鎮壓。說實話,從這個角度來講,在場三人還挺認可反叛者的行為,盡管這有些黑色幽默。
隻功過留待評說,後來者也是有思想的人。
後來公司曾數次試圖奪回匹諾康尼的所有權,均以失敗告終,砂金啧啧稱市場開拓部這也太暴力了,果然還是得讓戰略投資部來。托帕看起來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拉帝奧砸過去一根粉筆頭,挨打的人虛情假意鬼哭狼嚎,說我絕對要推廣上市一款能自動避障的電容筆!學者讓他滾出去,畢竟技術研發部目前他說了算呢。
什麼倒反天罡。砂金揉着腦門,此人自知理虧根本沒開盾,教授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閉了閉眼才繼續往下說:匹諾康尼有五大家系,他們并不是最開始就信仰【同諧】的,但無論過往經曆怎樣的變化,至少表面上他們虔誠的信仰着希佩。
好吧。砂金說。我隻需要給公司撕開一個能夠入駐其中的口子,為什麼教授你要給我講匹諾康尼的曆史?拉帝奧看了他一眼。聽着。你和她上次發生的事,我不想再看見第二回,該死的賭徒。
總之,維裡塔斯按着砂金和托帕粗略補了一下匹諾康尼的曆史,但因其脫離公司體系良久,具體内部情況仍是未知。不……也不一定。他還有一枚誰都不知道的籌碼,鸢尾花家系的天環族歌者。
那位寰宇皆知的大明星:知更鳥。
但若非必要,砂金無意通過這條線得到什麼,否則他此行前往匹諾康尼,則毫無意義。他必須得承認,在工作之外,他對這片夢想之地,抱有一些*私人的興趣*在内。生命因何而陷入沉睡?以公司的技術力,不可能無法破譯這條訊息,于是他明白「鑽石」以希望以更溫和手段解決此事的理由,令「歐泊」将這趟任務交給了他。無論結局該當如何,他們給他一個*實現夙願*的機會。
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從模拟宇宙裡出來之後的狀态看起來太糟糕,讓他們懷疑我是否還有工作能力了。他這樣想。砂金打了個哈欠,望向艦船窗外無垠夜色,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和托帕完成任務返程時,兩人所看到的景色。隻記得那時所見:群星爛漫,清光如水,蜿蜒迤地,流淌出銀華的河。家族可沒有這般靜谧的夢——至少那是不對外開放的,畢竟來賓怎麼可以在美夢裡受傷?
哈。一語成谶。砂金對上灰色小浣熊那雙驚喜的眼睛,于是露出一抹笑容,轉頭和前台人員說了兩句。當她還在為難之時,那位*匹諾康尼最英俊的男人*姗姗來遲,為星穹列車解決了這個問題。
好。OK。Fine。既然如此,砂金無意再插手多管閑事,拿了房卡前去原本屬于自己的房間。不出所料的,開拓者正站在入夢池前,安靜地,沒有說任何話。緊接着,她恍然回過神般,臉上還帶着如夢方醒的驚愕。星脫口而出:砂金先生——。
嗯,是我,發生什麼了?砂金回應了她。開拓者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我來到這裡之前,做了一個「夢」……很古怪。她看到眼前的金發青年笑起來。啊。是嗎。哎呀、這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還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沒變:朋友,遊戲已經開始了。直到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他擡手猛然摘下墨鏡,露出那雙豔麗的眼睛:和我做筆交易吧……你無法拒絕。沒有理由,也沒有餘地。
星條件反射般瞪大了眼睛,看到他擡起手,輕柔将自己一縷發絲别在耳後,籌碼已在她手。砂金語氣意味深長:星核小姐,這次我将賭注押在了你的身上……我會滿足你的需求,也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他轉身離去,門扉在身後遮掩,發出細微一聲咔哒。明亮的走廊裡,他與人對峙着。
黃泉。這位自稱巡海遊俠的來客,和他本質上其實是「同類」。她沉默了一下,這才開口:我屬實沒想到……公司的高管之中,居然還有一位隐藏的自滅者。砂金露出與平日無異的笑,這片宇宙最後一個埃維金人的眼熠熠生輝:被掩埋的,就是沒發生過的,世間常理,難道不都是這樣嗎?
而佩刀之人,總要斬落些什麼……就如同賭徒不耗盡籌碼,便絕對不會下桌。黃泉反道。我言盡于此,不要對她動什麼不該有的心思,這是忠告。
哎呀,哎呀。砂金走在匹諾康尼黃金的時刻,這座不夜的夢境流光溢彩,像是一觸即碎的浮光掠影。公司。星穹列車。流光憶庭(也許這隻是憶者的個人意願)。還有……假面愚者和【家族】本身。這可真是太熱鬧了。所有人都為鐘表匠的遺産而來嗎?也不盡然。但他的确想要一個答案。
這是他此刻與花火對峙的理由。他們曾有過一面之緣,這人帶着他去看了知更鳥的演唱會,又拿槍抵在他的腦袋上,将他押回了公司。假面愚者咯咯作笑,卻拒絕告知謎底。你難道不比我更清楚嗎?她這樣說着,眯起眼睛,看起來很愉快。
清楚什麼?砂金沉默了下去,再轉頭時,身旁已空無一人。好吧。事已至此,先去喝一杯算了。
驚夢酒吧歡迎所有人的光臨。獵犬。治安官。他聽見有人說:一位公司使節、家族的座上賓,你可沒理由找上我。于是砂金笑了,眼中光華流轉氤氲,他搖了搖頭:不,我正應該出現在這裡。
加拉赫先生。他張開雙臂,作出一副矯揉造作的浮誇模樣,看得眼前這人腦袋疼,把一杯調飲放在吧台上,示意砂金落座。我們親愛的總監從善如流,托着下巴,露出一個有些過分甜蜜的笑。
她不再能唱歌啦,先生。砂金語調輕快,而兩人心知肚明,話裡的「她」是誰。他講故事一般将某些事娓娓道來:準備為諧樂大典獻唱是知更鳥小姐是個啞巴,真是天大的笑話……但仙舟有個典故說得好,當你想要開一扇窗時,就告訴所有人将打破一堵牆,他們就會允許你開窗了。對吧。
你最好學會珍惜生命,小子。加拉赫沉默不語半晌,點起了一支煙。我也可以是死的。砂金向對方展示自己美麗的精神狀态,悠哉悠哉一口幹完了杯中的酒。調飲手藝不錯嘛,我親愛的朋友。
我似乎沒有必須要殺你的理由,加拉赫說。還有一件事,你怎麼确認是我的?一場深藍騙局。砂金笑眯眯。可能你有所不知——天地良心,在正式加入公司之前,我真的考慮過當個假面愚者的。
我放過了那個偷渡犯。加拉赫歎了口氣。但你找上我這條被拔了牙、又抽了脊椎的老狗,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你為鐘表匠的遺産而來——恕我送客。砂金話接的很快:而我隻是想要一個答案。
什麼答案?加拉赫不禁一愣。砂金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晃了晃空杯,示意對方:能不能給我再來一杯?這倒也沒什麼。獵犬家系的治安官給他滿上,聽到此人輕佻的說,就連我也死不掉呢。
當時。他對上一雙赤金的瞳,目光下移,是冰冷的黑洞槍口。砰——!子彈出膛,金發青年眉心綻開血花,維裡塔斯·拉帝奧面無表情望着他,直到此人最終失去聲息。砂金自入夢池中睜眼,撩了一把濕漉漉的額發,選擇一口吞下數粒安眠藥。
自滅者就是好,倒頭就睡。他笑眯眯地看向拉帝奧,拖長了足夠甜膩的聲音:教授——你這下該消氣了吧。維裡塔斯強忍戴上石膏頭的沖動,隻是給了一個白眼:【家族】把你的東西都扣下了?
當然。砂金從容不迫。從禮金——到和我生命等重的基石。他像是很高興般笑起來。拉帝奧的語氣不鹹不淡:我也沒見你如何将命放心上,賭徒。
畢竟家族的美夢中不存在死亡嘛。他試圖強詞奪理,被友人一語點破。這裡有屬于「秩序」的力量,你自己說的。為何信奉「同諧」的家族美夢中會出現獨奏的旋律?着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眼前的獵犬顯然不知道這段小插曲,砂金也無意向他過多解釋什麼,在加拉赫莫名其妙的看神經病的目光裡離開了酒吧。随即,公司的使節趕場子似的來到*某個*案發現場,在入夢池憶質的微光裡沉默下來,看起來忽然顯得有些太過孤寂。
砂金先生。有人喊他。來者有雙金色的眼睛,明亮、璀璨而溫暖至極。一場死亡。一個首次發現人。一位被邀請來的見證者。一段被憶者複現的記憶。大明星閉上了那雙湖綠的眼,那曾讓埃維金人最後的孑遺想到茨岡尼亞的綠洲,而今她悄無聲息的躺在入夢池裡,像是一片葉子飄下來。
開拓者攥着一枚硬質的金屬圓片,這東西沾染了她的體溫,頑固的硌在掌心裡。籌碼。屬于星際和平公司高管的所有物。星吐出一口氣,對砂金輕輕搖了搖頭,看起來像是在表示拒絕的意思。
「可你也是在『虛無』中掙紮着沉淪的人啊。」
不過。比起黑天鵝,他确實沒那麼可信。砂金心情頗好的推開門,‘噢!’了一聲,像隻惡作劇的貓咪:教授,你那過分英俊的石膏頭呢?學者甚至懶得讓他解開阿基維利隕落之謎,幹淨利落為他指了一條明路:滾。公司高管真心實意的歎氣。
星期日想見你一面,維裡塔斯說。哦?砂金歪了歪頭,學者不忍直視的捂住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氣:說說你的發現吧,該死的賭徒。于是他們走在通往朝露公館的路上,金發青年将目前所知悉數道來:那位自稱黃泉的【巡海遊俠】是個虛無令使,而整個匹諾康尼充滿着「秩序」的氣息。
我以前不知道那份力量是什麼,去過一趟模拟宇宙才明白——。等一下。維裡塔斯打斷了他。「虛無」怎麼會有令使?砂金聳了聳肩,簡單解釋兩句:這人和我一樣是自滅者,但她在這條路上走的足夠遠,而我選擇了「存護」。懂嗎,教授?
這樣的個例隻是少數,幾乎可以說沒有。拉帝奧換了個話題:就算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存護基石和行李被扣下,你真的想好應該怎麼辦了嗎?
說實話,沒有。砂金坦蕩到讓維裡塔斯想轉頭就走,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在微型沙盤前給出了星期日需要看心理醫生的評價。另一位當事人默默說道:上次聽你提這個意見,還是對我說的呢。
在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甚至是全部的)人都有病,包括我自己。拉帝奧撥動了沙盤上一比一還原的機關,聽見砂金在彈珠機裡拖長了聲音大喊:有——病——那——就——去——治——啊——!
說得很有道理,零分!這個世界上之所以有那麼多愚鈍之人,正是因為他們意識不到自己擁有病症,又或不願意将其根除。維裡塔斯簡直想再翻個白眼,還是把砂金從沙盤裡放了出來,此後通往朝露公館的路沒什麼障礙,看來星期日沒打算太為難他們,隻是做了一些簡單的*測試*。哈。
一場徹頭徹尾的背叛。維裡塔斯·拉帝奧和星期日各取所需,隻有砂金在同諧的影響之下連站立都踉跄不穩。待到學者離開之後,背手的橡木家主語氣不鹹不淡:别裝了,情況根本沒那麼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