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俱樂部的成員都是瘋子——你認可這句話的一部分——畢竟真理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你們隻是将其具現化的人。在這一過程中,你将無可避免的貼近真理,然而……請謹記,保持自我。拉帝奧沉聲向你發問:既如此,又該如何将這些同他人講明?你笑起來。你的眼瞳被這顆星球不曾熄滅的極光映得瑩瑩發亮,聲音輕到像是雪花:知識本就是少數人享有的特權,用我故鄉流傳的話來說,‘倉廪實而知禮節’?維裡塔斯,你是個聖人。
出身仙舟的長生種為好友送上無與倫比的至高贊譽,繼而靜默地注視着他的面容,在心中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你是一位至聖者。這并非什麼糊了八百層濾鏡使人眼瞎的空穴來風,活了太久的人很明白将一件事持之以恒的做下去極難,而進行傳道授業解惑這樣的事情,已經占據了拉帝奧四分之一的生命。你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确沒什麼耐性,但天賦這種事從來不講道理,它足夠稱得上蠻橫的、居高臨下的降臨在你身上。你所認識的好友:維裡塔斯·拉帝奧,這樣一位崇高的、緻力于消解困惑的學者,卻沒能受到命運的眷顧。
有關于命運這一論題,你曾經抽出上百年來進行無用功,而在過程中得到了許多成就。最終你跳出這個坑洞,将洞口用土填平壓實,不再去探索其内裡。帝弓司命在上,如果有些事情注定要發生,你也更願意相信它是無數細微選擇最終導向的不可逆的結果,就像這顆星球最開始本來沒有極光,某一時刻公司插足了這裡,它便出現了。
你想起茨岡尼亞的一場暴雨。于是。你緩慢地眨動眼睫,像是蝴蝶振翅掀起一場風暴,那一夜的卡卡瓦節,誰都沒能看到極光。都說了,你出身羅浮仙舟,就算不像曜青那般武德充沛,也是進雲騎軍鍛煉過的。主要還得怪景元——他當不了巡海遊俠——也不讓你滿世界找尋研究素材。後來回憶起為何又選擇去見識天大地大,你隻能說自己當年幾乎是帶着鋪卷蓋被他們聯手「趕」出了故鄉。仔細一想,飲月之亂早在那時就初顯端倪。
人生是一場漫長的自我放逐,與所有認識的存在道别後,你也将躺進靜谧的墳茕。事實上,當年得知消息的時候,你真想過和轉生之後的飲月爆了算了,但最終還是硬生生壓下了火氣。後來你航行星海,仗着長生種的自愈能力招搖過市,被許多人感激,也被某些存在厭憎。你不在乎。你總是撫摸一個白色的毛絨球,似乎還能感受到數百年前那位狐人好友殘存其上的體溫。直到有一天,茨岡尼亞-IV這顆星球表面的流沙吞沒了你的飛行器殘骸和通訊設備。那可是應星改裝的最後一件孤品……算了。你咬了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定下心神,聽到遠方傳來一聲驚雷。瓢潑驟雨在埃維金人的祈禱中如約而至,後來你才知道,那天是「卡卡瓦節」。他們的地母神會在此日重生。
你無意探究那三重眼的地母神和被「同諧」希佩吞噬而隕落的「秩序」太一之間的關系,也許阮·梅會對此感興趣,重申一遍,你隻是一個居無常性的天才。天賦就是這麼不講道理,和感情一樣來得莫名其妙。你并不抗拒被多巴胺和别的激素控制身體的感受,不禁欲的同時也不縱欲,隻是這麼多年也沒個看對眼的,總不能真灰溜溜回老家和景元搭夥過日子吧。扯遠了。但你覺得好像也沒什麼可回憶的,長生種的記憶大多是無用的累贅,過于鮮明的情緒隻會變成刺向心髒的刀。
羅浮和公司有合作,但不多,你對星際和平公司的了解僅限于他們信仰補天司命和寰宇級别的商業壟斷。博識學會隸屬公司,但天才俱樂部和他們扯不上關系,好聽點是特立獨行,直白說就是性格極其古怪的成員們醉心研究,往來人情做得很少,你算是個另類。藥師賜福的天人後裔有足夠漫長的生命來鑽研她的理論,偶爾也騰出手做一些世人眼中驚天動地的大事。意思是,公司高層單方面知道你,也僅限于此。但實際上,無論有沒有這層關系,誰也無法阻攔你想做的事情。
你是被好友「逐出仙舟」不假,但那是在你默許下的順水推舟,後日種種你看在眼裡,然後轉身就走。這哪比環遊宇宙來得有趣,這麼塑料的摯友情,啊哈來了都要大笑出聲。但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正是因為彼此足夠了解——天賦異禀的你不該被困在權力鬥争的漩渦裡——你明白景元這樣選擇的理由。你這一生已過數百年,也曾經有許多選項擺在眼前,就算絕對意義上的天才,你同樣并不總是正确的,但屬于你的牌隻能自己抽。
抽牌。多年後,你托着下巴看「石心十人」之一的砂金洗牌,當年名為卡卡瓦夏的孩子已經走到了這樣的地步。那好像是很漫長的路,但對于長生種來說隻是倥偬的十幾年,而他在堅硬的外殼之下,瑩潤生輝的寶石尚未改變。你想到流傳仙舟的一個說法,短生種天崩地裂的山盟海誓,是因為還沒等到違諾的期限,就已經埋骨長眠了。
一張牌落在眼前。你回過神,猝不及防撞進那雙瑰麗的眼,砂金可憐巴巴地望着你。你一向不和他開賭局,不是因為赢不了,而是從來沒有輸過任何一次。被母神庇佑的卡卡瓦夏逢賭必赢,隻在你面前心甘情願的認輸。你想起那一夜——。茨岡尼亞大雨瓢潑,這顆地表黃沙漫天的星球久旱逢甘霖,其中潛藏的危害卻同樣巨大。卡提卡人對埃維金氏族發起屠殺,那時的你不知曉前因後果,但總不能放任這場殘忍的暴行在眼前發生。
經常殺人的朋友都知道,短生種是非常容易死的存在,比豐饒孽物好解決許多,也不會堕入魔陰身少走八百年彎路。這話的意思是:曾經在雲騎軍供職的你,就算飛行器墜毀,并且沒有通訊設備能搖人,自己也能解決掉他們。當然了——你不是濫殺的人——隻想阻止這場血案的發生。旋即破空聲輕靈如燕,長劍插入地面三分,微微震顫。
你眯起眼,仔細辨認片刻:“星際和平公司?”
仙舟無意與這隸屬補天司命的機構起沖突,何況你本身走在智識的命途上,又因故鄉習俗信仰帝弓司命,本質上對公司沒什麼惡感。為了一口飯謀求生存不丢人,你不打算深究信仰琥珀王的派系為何會用這樣的手段,目光平靜一如見證過的無數場實驗。人性。人心。社會環境是最奇妙的培養皿,你不僅研究真實存在的東西,同樣對這些事物感到好奇,這是你救下卡卡瓦夏的理由。
從此往後的十餘年裡,金發孩童成長為青年,又變成真正意義上的男人。那雙宛如孔雀翎羽的眼眸,始終蘊含着柔軟的笑意。拉帝奧對他作出評價:不惜命的賭徒……追逐星輝的人。你在實驗報告上簽字,笑音輕如團雀初生的絨羽。你難以抑制的想到景元,又将思緒拽回來三分:我可不是這麼美麗但渺茫的東西,還是說,維裡塔斯。你是這麼看我的——使至你的觀點産生了某些偏頗?
就算是俱樂部的天才,也不能永遠保持絕對的理性吧。那時還不叫真理醫生的青年這麼說着,赤銅的瞳中有金芒一閃而過。你與他對視,倏然在某瞬悲哀的發現:命運從未公平。卡卡瓦夏,維裡塔斯,你。幸運與厄難相伴,天才和庸人隻差一線,天賦降臨在最無定性的你身上。這簡直是種過于混亂的錯位,最終又将你們牽系在一起。
人類就是會被沖動支配的生物,這點就連長生種也不例外,你過往的經曆又一次暗合了拉帝奧的觀點成為論證。卡卡瓦夏跑到你面前的時候堪稱狼狽,但生死在前,想必也沒有誰能時刻保持自己的形象。而埃維金人有仇必報。那時你還不了解這個種族,卻也眼睜睜放任六七歲的小孩将匕首捅進卡提卡人的心髒。先前說了,你并非什麼漠視死亡的性格,但生命的逝去早已如風般萦繞着每一位長生種的魂魄,你後知後覺意識到那種冷靜是錯位的恰如其分,它因不合時宜而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