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建中此時正在客房中。他如今的身份是京官的随從,地位也水漲船高,環顧四周,桌椅竟都是良品,床上的被子是綢面,摸起來很是絲滑。
他往床上一躺,感覺像是被裹在了絲滑綿軟的雲中,不由得發出一聲舒服的長歎。他前些天從鄜延星夜兼程來環慶救四伯,昨日潛入甯州大牢将人帶出,都費了不少功夫。如今四伯已死,飛将軍廟的火光仿佛仍在腦海深處燃燒着,他雨中抱着那位年輕的京官哭,雖然有做戲成分,卻也是在哭四伯已經逝去的靈魂。如今繃着的弦仍讓他的精神高度緊張,身體上已經有了倦意。
他隻覺得眼皮沉重,便閉上了眼小憩;但等到感覺異樣,雙目猛地圓睜,發現屋内的光照竟然都暗淡了下去,夜幕籠罩,他一閉眼竟然直接昏睡了過去,這一覺,少說得有兩個時辰。
異樣感來自于頸側的一道涼意。
種建中眨了眨眼,像是還沒睡醒。面前的那位年輕京官正端着一柄出鞘的長刀,長刀堪堪架在自己脖子旁邊,一副馬上就要取人性命的危險姿勢。
種建中仍維持這個躺着的姿勢沒動。他發現新荊雖然臉色難看,但拿刀的姿勢十足外行,如果以這姿勢舉刀刺向自己,其中的時間差已經足夠自己一腳踢到他胸口将他踢飛到牆上,或者立肘切向他手腕奪下這把刀。如果自己願意,奪刀的同時還能讓這位年輕的文官嘗嘗手腕脫臼的滋味。
種建中一瞬間想好了幾個行動路線,不過他對新荊展現的仍是吃驚、茫然、害怕的模樣,有必要的話,他不介意再掉幾滴眼淚,進一步降低對方的警戒心。
“從我床上下去!”新荊低吼道,“到底你當我随從,還是我當你随從?!”
種建中的眼淚唰的一聲流了下來。
新荊一愣,他怎麼也沒想到是這個反應,再一看自己這架勢,趕緊把刀收起來。
“我就是想警告警告你,不會真拿你怎麼樣。”新荊解釋道,“你現在是我的随從,就得拿出随從的态勢來。我知道你們種家家大業大,素有錢糧,但你如果表現得過于傲慢,在别人眼裡就是我治下有失。”
種建中點了點頭,吸了吸鼻子,說道:“官人,我餓了。”
“這個簡單。”新荊說道,“你去外面叫個随從,說需要送點吃食過來就好。”
種建中點了點頭,從床上爬起來,推門走出了房間。他現在對新荊的身份有了一種嶄新的警惕:新荊似乎并不介意一位“随從”的失禮,他對待自己的方式中,缺少士大夫階層對待普通人的階級優越感,而考慮到他現在的官身和宰執族人的背景,這種一視同仁的視角就更古怪。
——别是個普通的窮措大裝的吧。
種建中在屋外找到了一名普通的侍從,交代了一下,讓他去帶點吃的過來。至于理由,當然不會是他自己餓了,而是他家主人需要吃點東西。
侍從心領神會,快步走了。臨走前他拍胸脯說鄧通判早有交代,保證一定讓官人滿意,表情頗為神秘,倒是看得種建中一皺眉。
他很快就明白了這神秘之處在哪。他回到屋中,簡直就是前後腳的工夫,就有人敲門。
種建中開門一看,門口兩位妙齡女子,一個穿着黃裙,一個穿着綠裙;黃裙的那個,個頭高挑、皮膚白皙,鼻梁比中原人高一些,看着倒像是有一些西域血統;綠裙的那個溫婉清新,舉手投足很有氣質,身形雖然單薄些,卻更惹人憐愛。
種建中看得呆了。綠裙女子朝他行禮,柔聲道:“聽說你家官人餓了,鄧通判特意派我二人來。”
越說聲音越小,臉上染上一層紅暈。
種建中不由得回頭去看新荊。新荊臉色鐵青地走過來,道:“回去告訴你們鄧通判,他再這樣下去,我明天就走!”
語畢将門狠狠甩上,鎖了。
許久之後,門外兩位女子低聲告辭,匆匆離去,似乎還有一些啜泣聲。種建中這時候又看向新荊:“雖然有一些誤會,但看來甯州通判确實想把你伺候好。”
種建中歎了口氣:“你把門鎖了,我上哪去?”
新荊怒氣難消,恨不能把鄧绾吃了,此時仍在咬牙:“你睡地上!”
種建中嘀咕道:“謝謝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