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荊不由得一愣。王雱似乎是想用一種調侃友人的語氣來說這話，但實際上他表現得很不自在；神情也好，語氣也好，都顯出一種顧左右而言他的回避——越是想表現得輕松，越是顯得笨拙而僵硬。

這種回避展現給外人是行得通的，但新荊實在是太熟悉了他了。王雱在金陵、汴京多年曆練，早已經鍛煉出了一個成年人的鋒銳和靈巧，但這次表現得未免有失水準。

……奇怪。新荊不由得感到頭疼。為什麼元澤這麼反感仙遊蔡氏？還說這麼直接……如果外人聽到了，很難說不會猜疑臨川王氏對新科進士心存不滿。

退一萬步講，就算他們私下裡真有什麼摩擦，“以大局為重”這個原則，是必須要嚴格恪守的。這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新人，不該意氣用事。

“……蔡元長遇刺，身體沒什麼大礙，但受了些驚吓。”新荊左思右想，揣測語言，最終謹慎道，“京中有些風言風語，說他和遼人勾連，蔡京意志消沉，不免……元澤？”

王雱握住新荊的手臂，将他的袖口向上推了一些，尋找弟弟王旁所說的那道鞭傷。然而距離那一晚上已經過了幾天，當日的傷痕已經收攏，幾乎消隐無蹤，肉眼看不到什麼，更摸不到什麼。

曾布剛進門就看到這一幕，他升了職，今天來的時候還挺高興，遙遙看見屋裡兩人，擡起手本想打招呼，定睛又看了一眼，就猛地刹住了腳步，噌一聲轉身離開了，堅定而自覺地消失不見。

新荊聽到細微的動靜，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門口什麼人都沒有。他轉回頭，把自己手臂從王雱手裡抽了出來，笑道：“前兩天騎馬挨了一下。要我說騎馬還是不如騎驢，省心得多。”

他的手脫離開，然後又被突然抓住。

這就令人意外了，新荊看向王雱，發現對方情緒不佳。

王雱确實情緒不佳。現在已經有好幾件事讓他如鲠在喉，蔡京的事都隻是其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罷了；但它可以作為一個切入點。

“之前我們讨論過蔡卞的事，你說你會聽我的。”王雱緩緩道，“那之後又發生了不少事，我想确認一遍……”

嗯？

新荊感到了一絲别扭。王雱顯然從他們當前的族兄弟關系中嘗到了甜頭，他現在又在試着加固他的權威。

這事很難說是好還是不好。從長遠來看，這對于塑造王雱堅韌的性格是有益處的，未來面對父親的責罰，這些經曆會讓他不容易被擊潰。但蔡氏兄弟這事隻是個開始，如果他和王雱現在就意見相悖，未來他們争論的事還會有很多。他不可能每次都讓步。

考慮到他自己原本才是說一不二的那個，這種讓步就更艱難。有些機會是稍縱即逝的，至少他不覺得将蔡氏兄弟控制住是件壞事。

但新荊的沉默在王雱眼中就顯出了另一些意味。現在王雱已經知道了這人和自己并非兄弟，隻不過出于彈劾的壓力，新荊擁有了臨川王氏族人身份，不得不和自己以兄弟相稱罷了。

這能解釋一些問題：比如說，新荊去年是在追求自己，而他們現在成了兄弟之後，新荊對蔡卞又表現了興趣；蔡卞又成了妹夫之後，新荊對蔡京又表現了興趣。他的目标幾次轉換，竟沒有表現出多少失落；如此輕浮草率，早晚會出大事。

“我希望你知道，我是為了你好……”王雱艱難開口，“我現在仍是你兄長，如果我不規勸你，那是我的失職……”

——新荊當初被彈劾作風問題，如果沒有以臨川王氏族人身份進行辯解，他早已經被貶黜了！未來如果不加以約束，再遭遇類似境況，又有幾個兄弟關系夠他辯解的？一旦被深究下去，而當初為了保全他而願意擔保他身份的父親，勢必也會被牽連了！

“先等等。”新荊忍不住開口，“我感覺我也沒做什麼？怎麼就上升到你作為兄長規勸不足的地步了？”

王雱忍不住看向他。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他希望以兄弟關系與新荊相待的時候，總是感到了落差：這人雖然不得不和自己以兄弟相稱，但他根本沒把自己當成兄長。

當現實建立在一個謊言的基礎上，現實就會搖搖欲墜。隻是形勢發展到現在，新荊和臨川王氏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就算是為了家族，為了父親，為了新法的順利推行，也需要讓新荊适應現在的角色；不然以後問題層出不窮，他們都将沒有甯日了。

“我問你，”王雱緩了緩，道，“蔡京到底什麼地方讓你欣賞？”

新荊：“他的話，行動力強，執行力也強，領悟力也不錯，能給你不少幫助……”

王雱歎了口氣，道：“那就再說蔡卞！”

新荊沉默了幾秒。有些話不好多說，在王雱去世之後，蔡卞确實給了他一些寬慰：機敏聰慧，連對待父親/嶽父的那種敬慕的态度也是相似的。

“蔡卞……”新荊錯開視線，喃喃道，“他有些地方是挺像你。”

王雱感覺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這樣，這樣不行……”王雱艱難地從紛亂的思緒中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們是兄弟……”

好吧，假的兄弟。他絕望地心想。

新荊還停留在剛才那些話的邏輯裡。他以為王雱說的是蔡卞跟他自己。

大舅哥跟妹夫也是一種兄弟關系？大概吧。

“像也不是壞事。”新荊寬慰他道，“今年新科進士裡還有一位叫陸佃的，我也很喜歡，雖說已經見過一面，隻可惜沒什麼機會深交；勞煩元澤幫我留意一下。”

新荊：“……你，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