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坊裡的人比飯店裡的更多,烏煙瘴氣魚龍混雜。燭幽目不斜視地走進去,立刻便有人來攔:“這兒可不是小姑娘來的地方。”
“見過這個人嗎?”
攔她的人見到她凝出的雲霧,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然後笑:“坊裡每日人來人往,誰能記得住這樣多呢。”
燭幽懶得廢話,直接道:“我會幫你想起來的。”水流瞬間将人纏住,她在周圍人的驚呼裡踮腳擡手挨上他的頭,徑直用了“搜魂”。賭坊諸人見來了砸場子的,紛紛朝燭幽這兒聚集,想制住她這樣一個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少女,可還未接近便被燭幽身側的水流擊退。然而這些人顯然是屬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前赴後繼地要來阻止她,這令她不免煩躁,手上的力便不由得加重了。一盞茶未到,她便随意地丢開了手底下的人,他口眼歪斜地倒在地上,涕泗橫流,不住抽搐,顯然是後遺症有點嚴重。燭幽自然不在意,他的記憶裡并沒有顯示韓非的去向,她還要去尋另外一個人,思及此處,她的眼神落在了樓上。
圍在她身邊的衆人見她還要往裡走,趕緊掏出了兵器:“不許再往前了!否則别怪我們不客氣!”
燭幽對于這樣外強中幹的宣言格外不屑,她眼皮都不帶動一下的,身邊萦繞的水流化作水珠,眨眼間擴散開去,賭坊裡的賭客、打手、小二無一例外通通被掀翻在地,她毫無心理負擔地踩着這些人的身體去到了老闆的房間。倒在大廳裡哼哼唧唧的衆人全都聽到了老闆的慘叫和各種器物摔成一團的巨響,然後他連滾帶爬地從屋裡出來,被無形的一巴掌拍下了樓,冷冰冰的少女跟在他的身後,居高臨下的注視讓人畏懼:“帶我去找他。”
韓非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他被綁成了一個毛毛蟲按在海邊的石柱上,賭坊的打手踩在他的背上,時刻準備着将他踢下去。他望着黑漆漆的看不清模樣的海面,耳畔是規律的浪濤唰唰地沖擊着石柱的聲音,一種或許會被吸入漩渦的恐懼感一點點侵染他冰涼的身體——這是本能的恐懼,人類對大海的畏懼。
“可惜呀。”踩着他的打手模模糊糊地感歎了一句。
另一人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臉:“年輕人要懂得适可而止,你若是把錢都赢光了,賭坊還怎麼做生意呢?怪隻怪你太年輕,不懂人情世故。”
韓非被堵着嘴,半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嗚嗚怪叫,若是他能說話,他一定對天發誓再也不喝這麼多酒了!誰叫飯莊老闆的梨花白過于好喝了,他不慎貪杯落到如此境地。也不知道小聖賢莊裡有沒有人會發現他遭此大劫,恐怕大家都以為他是又夜不歸宿了,隔幾天會不會覺得他回韓國去了?
他可憐巴巴地盯着面前的人,祈求他們能放他一馬,可男人對男人向來沒什麼憐憫之意,他笑了一聲便起身了。韓非腦子裡都是“完了”兩個大字,他不會遊水,又被綁得死緊,今日還漲潮,時不待他,如何是好?!他又“嗚嗚”了兩聲,今日他得去荀夫子那兒交課業,指不定燭幽就能發現他不對呢?可她前兩天才說了要是自己不還她錢就再也不理他了,近些日子也确實對他更加愛答不理……燭幽一向是他的神兵啊!今天能不能天降來救他一命啊!真的是十萬火急啊!如果他的祈求被聽見了,那他從此以後一定為她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以抱!
可直到背後那股推力将他踢下了懸崖,他也沒能聽見任何一點異動。海岸石柱很高,高到他覺得自己掉進水裡肯定會被摔得四分五裂。他緊緊閉着眼睛,在刮臉的風中忏悔着自己為什麼要貪杯,為什麼不好好學武功,為什麼放浪形骸……冰冷的海水仿佛是實打實的地面,韓非痛得渾身發抖。此時尚是初春,海水冰冷,他幾乎剛入水就要因為呼吸道痙攣而直接窒息,他在不自覺的震顫之中似乎是暈了一下又醒了過來,在黑暗之中無力下沉的感覺比在懸崖邊上時更加令人絕望——他明明還有那麼多事沒做,怎麼能這麼就死了?!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走馬燈,過去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漸次浮現,朦胧中,一個嬌小的身影分水踏星而來,将他抱住,在瑰麗的光景裡緩緩地上浮……
他的願望被上天回應了嗎?他眯着眼睛忍着海水灼燒的痛苦望着眼前美好的身影,白色的面具自她臉上剝離,被暗流卷走,長發如海藻般浮于身後,幽藍的内力宛如墜入海中的星子,又像是夏日林間的螢火蟲,她是上天降下的神迹,是海洋裡傾聽回應的鲛人,是他的救命稻草——認識郗燭幽可真不虧。
然後他就暈了過去。
燭幽将他拖上岸松了綁,狠狠按壓他的胸口迫使他吐出許多水,再探探他的鼻息,勉強還有一點兒,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海浪一波一波地沖擊着沙灘,帶來了許多的小魚和貝殼,也掀翻了許多準備入海的小海龜,燭幽望着它們掙紮的模樣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韓非在水裡掙紮的狼狽。她低頭望着他平靜的臉,用内力将兩人的衣服烘幹,拍掉上面的鹽粒結晶,将他背起,一步一步地往桑海城中走。失去意識的韓非死沉,燭幽走得舉步維艱,因為身高原因,他的腳還被迫拖在了地上,更加令她行進艱難,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在往他體内輸送内力,怕一不注意他就沒了。
隐隐能看到桑海城輪廓之時,燭幽有些氣力不濟了,她扭頭看了看伏在她肩上的韓非,将他放了下來,一掌拍在他的後背:“喂。”
被迫轉醒的韓非嗆出一口水,咳得臉頰發青,開口就沒有好話:“……小燭幽,你可真是……粗暴。”她低頭盯着他,放他躺在了地上,他笑着接道:“對不起你這張臉。”
“為何對不起?”
“因為太好看了……美人嘛,不應當……這樣粗暴。”他又斷續地咳了幾下,嗆過水的喉嚨格外難受,而且喝了不少海水,嘴裡還是苦澀的。
“你淨會說廢話。”燭幽索性也在他身邊坐下來。
韓非一笑:“你以往都不理我這些話的。”
燭幽臉上明白地寫着:你還知道?
他嘿嘿地笑出聲:“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
燭幽十分認真地說:“我覺得你應該反省一下為什麼整個小聖賢莊除了我,沒一個人要找你。”
“……唔,确實。我的人緣怎麼會差到這種地步?定然是我同小燭幽走得太近,令他們也怕我了。”
燭幽不解:“我有什麼好怕的?”
韓非被問住:“……你什麼時候才能對自己有個清楚的認知?”任誰見着待了三年不跟自己說一句話、成天面無表情、幽靈似的獨來獨往的人能不怕的?
“你怎麼不怕我?”
“大概是我天生膽子大?”他轉轉眼珠,“何況你作為整個小聖賢莊唯一一個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來尋我,還将我救下的人,足夠當我的生死之交了,我當然不能怕你。”
“要死自己去死。”她嫌棄。
“哈哈哈,今日之事我都能平安,隻能說命不該絕呀。”
燭幽耷拉着眼皮滿臉的漠然。
韓非感歎完,問:“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你今日去的每家店我都去問了。”
韓非一驚:“賭坊你也找了?”
燭幽覺得他腦子大約是進水了,這不是廢話麼?
“你怎麼讓賭坊的人開口的?”那可都是些窮兇極惡之徒。
“我把那家賭坊的老闆的腿打斷了,他不來,我就打斷了他另一條腿。”燭幽輕描淡寫。
賭坊在桑海算是合法産業,萬一那老闆報官,按律例是可以判罪的……韓非太陽穴一跳。
“哦,他一路罵罵咧咧地威脅我,所以我回去把他的店燒了。”
“什麼?!”韓非又咳嗽起來。
“這會兒他應該吊在海水裡泡着吧。不會出人命的,那幾個踢你下海的夥計正在救人。”
“……燭、燭幽啊,你要注意分寸啊……”
她眨眨眼:“還好吧,我又把腿給他接上了。他那麼有錢,銀錢銅币又燒不壞,他撈出來很快就能夠重建。”
韓非瞬間一抖,他已經感受到幻痛了,腦子迅速開始瘋狂轉動:此事定然已經驚動了官府,雖說賭坊敢将他綁起來丢海裡,指不定沾了多少人命,查定然是可查,以此減輕燭幽鬧事的刑罰不是什麼問題,奈何她行事太過張揚,桑海城中的居民有目共睹,免是肯定免不去了,否則官府也不好做。然而畢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武力值是不低,挨打坐牢什麼的還是不行,大不了他代她受了,所以當務之急還是先瞞着荀子啊!
“燭幽,快傳信給伏念師兄。”
“嗯?”
就在此時,一大隊人馬舉着火把浩浩蕩蕩地圍到了他們面前:“将他們拿下!”
燭幽下意識地要迎戰,韓非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别,小心罪加一等。”
“我又沒做錯什麼。”
韓非苦笑,安撫性地握了握:“但做過啦。别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燭幽心想他一個弱雞能幹什麼,但還是聽了話收手:“……好吧。”
今夜之事最後還是驚動了荀子,他親自作保來把這兩個不肖徒領了回去,讓燭幽免了牢獄之災。回莊後,兩個人先是在孔聖人像前跪了一天,同時被罰抄書。燭幽一年之内不許出莊,每日到荀子這兒罰跪半個時辰;而韓非為了将功折罪,連軸轉着去争那份“功”,最終算是把事情給平了,然後禁足抄書,不抄完休想上課——難兄難弟聚首藏書樓。
“你還挺厲害的。”燭幽掀起褲腿露出紅腫的膝蓋,聽着韓非講他在山下的事,看着他手中也不帶停為她細細抹藥。
他打趣着回複:“厲害還是你厲害,添了一筆濃墨重彩的黑曆史。”
燭幽瞪他:“還不是因為你?!”
“唉,這個我可真沒法兒反駁。非表示深刻反省,以後絕對不貪杯。”見燭幽不信,他舉出了實例,“我甚至把新買的酒都埋樹底下了!”
燭幽懶得理他。
韓非笑呵呵地把藥放下,安慰她:“是我連累你了,以後不會了。非一定好好對你。”
燭幽掀起眼皮:“那先把錢還我。”
“……錢就算了,我是真的很窮!實在不行,把人抵給你。”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