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沒有參加大朝會,燭幽開到腦袋發懵還不敢走神——傀儡坐在禦座上,她和湘君躲在屏風後面控制;扶蘇站在玉陛之上主持,比起從前那副溫潤平和的模樣,多了一些嬴政生前希望看到的果決魄力;蒙毅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在大朝會上打瞌睡了,他坐在第一排,時不時就要站起來代表扶蘇說那些不好說的話;蒙恬和趙佗在武将的隊首,與文官們拉扯到底是先平叛還是先安民……
各種各樣關乎帝國未來的方略都要放到這裡來讨論,所幸大家都很習慣這樣的模式,吵歸吵,還是能吵出來個結果。方向和原則定下之後,就由對應的部門拟定策略,然後再開小朝會讨論執行方案,燭幽在心底數着數,默默地絕望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要持續多久,這下真是連傷心的時間都剩不下了。
朝會結束已經是下午,經過唇槍舌戰的朝臣們一個個都還神采奕奕,在宮中用了哺食後漸次散去。燭幽他們也一起在内殿用膳,扶蘇、蒙毅和顔路一邊吃還在一邊讨論,趙佗也在跟焰靈姬商榷南邊的事情,燭幽沒什麼胃口,更不想動腦子,默默地吃了兩口便坐在一旁神遊天外。就在她放空自己,簡直快要睡着的時候,焰靈姬忽然戳了戳她,燭幽扭過頭,發現大家都在看她,她用眼神詢問發生了什麼事,她卻隻朝她眨了眨眼,倒是扶蘇問道:“是不合胃口麼?夫人怎麼沒有吃多少?”
燭幽點點頭。
扶蘇便說:“那再讓小廚房做一些吧?”
燭幽拒絕道:“不用了。”
但他仍是吩咐:“上些冰酸酪吧,解解暑。”
冰酸酪可是好東西,從前嬴政都不許她吃這些,她就偷偷用術法把酸酪冰鎮了吃,被抓包過好幾次,她愈發警惕,每次都搞得像做賊似的,這會兒有人主動提吃冰酸酪,蓦然而來的自由感簡直令人不适應。她愣了愣,沒有反駁。
扶蘇當然不是單單前來關心她的吃飯問題的,接着便問:“先前的話,夫人可聽見了?”
燭幽很坦然地搖頭,扶蘇笑了,重複了一遍。
聽了宛如沒聽,那些字雖然都明白,可組合起來就令她感覺自己的腦袋混沌得像灌了漿糊,于是徑直答非所問:“我覺得公子身邊缺人。要厘清這些事情,光靠我們實在是杯水車薪,是時候拔擢一些人才了。”
扶蘇倒也沒有覺得她這樣有什麼冒犯,順着就問了下去:“夫人覺得誰人合适呢?”
她脫口而出:“李由和張良。”
蒙毅抽了抽嘴角:“李由我倒是能确定是誰,但這位張良……他不會是那個通緝犯吧?”
燭幽點頭:“當年君上能寬宥鄭國大夫,讓他主持鄭國渠的修建,也能禮賢韓非這樣一個敵國公子,接他來秦宮論道,公子自然也可以拔擢一個謀逆的山東舊貴族。”
蒙恬第二個反對:“但前二者都沒有頂上一個通緝犯的身份,何況韓非也因間秦死在雲陽國獄,難保這個張良能被馴服。”
燭幽看了看蒙氏兄弟二人,目光又掃過保持沉默的顔路,道:“謀逆之人之所以謀逆,不過是因為利益沒有被滿足,現在這樣一個機會擺在他面前,他不可能不動心。何況韓非是因為放不下韓國王族的身份才會被下獄,若他身份不那麼顯赫,未嘗不是李斯那般人物。再者,如果張良能夠入朝,也是釋放了我們将會與舊貴族和解的信号,應該能夠暫時彈壓蠢蠢欲動的反叛勢力——再轉回公子問我的問題,在李斯趙高叛亂徹底平息之前,張良入朝、政策寬緩之前,君上的死訊都不能公開,也不能公然下葬。”
扶蘇思索片刻,隻問:“可張良人在何處?他潛逃這般久我們也未能找到。”
燭幽看向顔路。
他自然會意,起身道:“臣來試試吧。”
“好,此事交于先生。”
蒙毅忽然開口:“其實我早就想問了,他到底什麼來頭?”
焰靈姬震驚,她先是看向了燭幽,見她并沒有要阻止她說的意思,就直接道:“這不是顔路嗎?你們都沒認出來?”
“什麼?!”蒙毅大驚,他幾乎是彈跳起身,指着燭幽,“你竟然沒殺他?你你你——”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郗燭幽冒着天大的風險違逆了陛下的旨意了!
燭幽把他的手指摁回去。
“你的膽子未免也過于大了!”他再一想,還有哪裡不對!望向上首的扶蘇,“公子你——?!”他是不是還在做夢?長公子竟然配合郗燭幽行事保下了儒家餘孽!
蒙恬和趙佗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面面相觑。
扶蘇連忙安撫:“好了蒙卿,這些舊事先不要計較,我們讨論一下别的……”
顔路目前還沒有正式領職,走起來也方便,燭幽送他出宮:“早去早回。”
顔路笑:“在下會的。看到郗姑娘現在的樣子,在下很高興。”
燭幽知道他什麼意思,一時沒回答。面對說出這種話的顔路,讓她有種在面對當年的東皇太一的感覺:一旦她做了什麼符合他們期望的事,就會露出這樣欣慰的神情——當然了,并不是說她能透過東皇太一層層疊疊的面具看清他的表情。
“我試了,我不高興。我隻是在這樣的忙碌中能夠不去思考某些事情,用一種悲傷掩蓋另一種悲傷罷了。”
“……抱歉。”顔路大約是太久沒跟她正面交談,得花一點時間适應她毫無顧忌的表達。
燭幽搖頭:“不是要沖你發脾氣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結果。先前你要我試試,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事情,我現在試了,然後發現我确實不喜歡。”
顔路緩緩地笑了,一如既往的溫和,還多了些包容:“嗯。謝謝郗姑娘願意告訴在下這些,先前是在下唐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到你身上了,在下向郗姑娘道歉。”
燭幽輕輕垂下眼:“也沒什麼好道歉的。”雖然她确實因此迷茫了一段時間,可也不覺得顔路冒犯。
“陛下的事情,郗姑娘也不要太憋在心裡,憂思發洩出來比悶在心裡強。”
燭幽沒有答話。
顔路在她長久的沉默裡輕歎一聲。
“我沒事。”燭幽擡起頭朝他擺了擺手,“我已經習慣了,何況我知道這不是結束。所以你們不必擔心我,去完成該完成的事情就好了。”
顔路仍是不太放心地望着她,然而還是答應道:“好。”
“傳信青鳥你帶上,有事情聯系我也行,聯系蒙毅也可以。快走吧。”
顔路點頭,随即跨上馬朝城外去了。
燭幽站着看了一會兒,待煙塵都歇,這才準備回宮,結果轉身就撞上了焰靈姬,吓了一跳:“你怎麼不出聲?”
焰靈姬倚在門口的石獸上,歪着頭說:“你們怎麼現在都還看着半生不熟的?”
“什麼叫‘半生不熟’?”
“我以為你們應該很熟了。”
“嗯。”
“但其實你們看着還是很生分,你能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