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燭幽是沒有辦法向别人說的。她安靜地坐在軟墊上,望着廊下搖晃的銅鈴,焰靈姬為她倒了一杯酒,不問别的,隻問:“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燭幽回過神,發現焰靈姬、湘君和顔路都望着她。她垂眸看了看遞到自己面前的酒,擡手接過,也沒喝,輕輕搖了搖頭。她向來是走一步看一步,這會兒嬴政還未下葬,扶蘇還未繼位,這兩件最大的事情都沒辦,哪有空考慮後來?
“到時随我回南邊?”
“我不知道。”她還能回去嗎?燭幽反問自己。
焰靈姬卻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燭幽看向她:“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這話。”
“你瞧瞧,既然已經有人提醒過你,而我又再提了一次,便說明你還是沒改。”
燭幽默認,不過還是掙紮了一下:“我想過,我隻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離開。”
焰靈姬隻道:“範蠡都能走呢,何況這是長公子。”
燭幽扯了扯嘴角,帶兵回鹹陽固然是個容易的事,可之後呢?嬴政是奮六世之餘烈統一了帝國,他為了打好這地基,将延續了千百年的制度重塑了,而為了維持這制度,他要做許多必須完成、也必須有他在才能完成的事請。他是那顆把帝國釘在一起的楔子,十年如一日地拖着新生的帝國疾步往前走。可說句不好聽的,帝國現在是縫合起來的,沒有成為一體,嬴政想走,但天下已經因為疲憊而不聽使喚了。燭幽離開之前就知道帝國面臨許多問題,嬴政能鎮住,但扶蘇呢?其實嬴政已經意識到問題所在了,可他沒有時間再去糾正,若他活得再久一點,哪怕隻再多十年,扶蘇接過的也不會是這樣一個攤子。可這一切已經發生,他們現在能做的唯有補救,而補救,就是一步也不能錯。
扶蘇帶着蒙恬和趙佗走了進來,他環顧四周,示意最後一個進來的蒙毅關上門:“知道實情的也就我們這些人了,在小朝會之前,有些事情還需得先定下,大家先随意吧。”
幾人互相看了看,沉默地尋了位置坐下。蒙恬和趙佗自然是坐到最前面,蒙毅示意燭幽也往前面坐,他則挨着她,焰靈姬、湘君和顔路坐到他們後頭。扶蘇站在諸人面前,朝他們一揖:“扶蘇能安然站在此地,帝國能避免一場混亂,諸位都居功甚偉。諸位莫要謙讓,也莫要推辭,扶蘇這一禮,諸位是無論如何也要受的!”
他都這樣說,在座的也大多是他的前輩,大家也就這樣領了他的禮,随後起身還禮,全了君臣之宜。扶蘇抹了抹眼淚:“雖然孤已經還國,蒙将軍也穩定了目前的局勢,但有幾件事不得不與諸位提前商定。這頭一樁,便是父皇何時下葬。夫人以為呢?”
頭一個被點到的燭幽也沒什麼猶豫,來鹹陽的路上她就已經想了好幾遍了:“陛下暫時不能下葬,或者說,名義上不能。我們這次行動的正義性全在‘陛下還活着’這一點,隻有陛下還活着,才能定下李斯和趙高的謀反之罪,公子你才能名正言順地繼位。若是下葬,會讓一切功虧一篑。”
蒙毅是最了解朝堂情況的,他表示了贊同:“陛下東巡原就是為了震懾各方勢力,先前複辟之風刮得轟轟烈烈,關東的情勢本就不算好,若是漏出些消息,還不知那些人會搞出怎樣的動靜。而且長城和皇陵兩個大工程征發了許多民夫,許多郡丞已經上表表示民力不足,民心不穩,如果這兩頭同時出問題,不是我們能應付得過來的。”
蒙恬道:“長城已經合龍,這些民夫都可以回家了。隻是馬上要入秋,匈奴擾邊問題是繞不開的。陛下還在世時我們也讨論過遠征解決後患的問題,但現在來看,短期之内是不可能了,需得等國内情形穩定方才穩妥。”
扶蘇歎道:“那我們做的仍是秘不發喪,跟李斯做的又有什麼區别?瞞這樣一件大事,又能瞞多久?”
蒙恬道:“做大事,不惜身。何況現在朝堂上都是跟随陛下多年的老臣,陛下的宏圖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說明利害他們自然會懂。”
趙佗卻說:“臣當年遠征之時,李丞相還是陛下面前的第一号文臣,可而今他卻成了禍亂的罪魁禍首。蒙将軍,這事誰說得清呢?”
蒙恬也是想到些什麼,輕輕歎了口氣。
扶蘇沉默了一會兒:“孤明白了。第二件事,便是李斯和趙高究竟該如何處置。”
蒙恬道:“國有國法,按律判了便是。”
“主謀二人自然是依律判罰,但此等大事難保牽連甚廣,若要按律一一處理,必然費時費力,導緻朝廷不穩,依扶蘇淺見,不若對其他人網開一面,點到為止。且扶蘇有心修改刑律,适度輕緩,此事也可以視作一個訊号,作安民之用。”
蒙毅拱手:“公子有心以此作為新政開端固然好,但刑獄之事還需與廷尉商議,不可在此輕斷,而且對于正在服刑之人的減刑也需考量。”
“沒參與進來的人自然可以輕判,但李斯和趙高必須重刑示衆。”
扶蘇點頭:“好,孤記下了。這第三件事,便是六國貴族該如何處理。”
這個問題問蒙恬、趙佗和燭幽,固然是沒有結果,蒙毅眼看着嬴政将他們擱置這些年都沒能有個合适的措施,也說不出啥來,倒是顔路起身道:“公子,草民有一言。”
“先生請講。”
“公子何不重開學宮,行教化之道?”
在座幾人面面相觑,“教化”是儒家那一套,此時舊事重提,總不能嬴政剛把學宮一鍋端了、把儒家掀個底朝天,扶蘇扭頭就開始扶持儒家。不過大家都還有些理智,等着顔路的下文。
“既然六國貴族還未能理解帝國之道,便讓他們學。他們有時間考慮複辟之事,其中很大一個原因無非是帝國害怕他們夥同殘餘勢力起事,不敢讓他們有事可做,他們日複一日地閑着,日子又不如從前那般随心所欲,怎麼可能不想這些?既留不得,又殺不得,那不如找些事情給他們做。”
扶蘇提出疑慮:“他們不願意又該如何是好?”
顔路的話喚醒了燭幽腦海深處的可怕記憶,她平靜中帶着點撕爛别人雨傘的瘋狂:“不學也得學。帝國刑律、法條足堆了一屋子,先讓他們的孩子學,學不會就抄,抄了還不會就罰。他們不是要面子麼?那就罰他們去城門口當衆學,要是黔首都會了誰還不會,那就三族一起罰,罰錢、罰徭役,罰到會為止。”
“那也不能光罰吧?賞呢?”
“不如這般:稚齡入學者,學成便可外派去當吏?”
扶蘇想了想:“此事可行,細節還需商議。”
顔路又道:“還有一事。帝國以軍功爵制立國,但現在需要修養生息,暫時無法支持大規模的對外擴張和民力消耗,所以授爵定然會暫停。短時間内斷絕黔首的出頭之路尚可,長此以往,朝政将會被貴族把持,内部僵化必成一患,因此我們必須考慮在無戰事時期,該如何開辟一條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