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方細刻牡丹花紋的深色桃木木匣擺在桌上。銅鎖已然蒙灰生鏽,宋霁璟廢了些力氣将鎖取下,雙手将木匣打開。
話說那日賀殊途接了三房太太報官的奏本,翻來看過一遍卻發現并未寫得仔細,隻是概括芷蓉姐妹遇害一事,字字寫得輕浮,甚至讀不出些憤慨之情。賀殊途生疑,卻沒再去找喬泊安問這事,隻是一人待在偏房等到月出後隻身前往梅家祠堂。
夜深人靜,祠堂外無人把守,東門西門皆落了鎖。賀殊途身手敏捷,三步并兩步翻身上牆,看四周确實無人才翻入祠堂大門。
此刻,頭頂高懸“宗廟千秋”的木匾。賀殊途推了門進去,跨步越過祠門,走近天井,擡頭恰巧能看到高懸明月。
祭堂堂門大敞,門内亮着幽幽燭光,竹綠牌匾上刻着“敬祖敬宗”四個大字,賀殊途擡頭看了一眼,又轉身看那方才敞開的祠堂大門輕輕合上。賀殊途警覺起來,将手伸向懷内将符紙抽了出來,并指夾在指間,卻被一陣風刮得眯起了眼睛。
心曉是風在作祟,夜已深,何來的人。
賀殊途轉身剛想向前走去,卻猛地一愣,心頭猛地一跳,緩緩轉身,正對上獨立于高牆之上人的眼睛。
鎏黑外衣,長發高束盤在腦後,眼窩稍稍凹陷下去,在月影下顯得陰翳十分,薄唇平展,似是那神态自若的佛尊。
賀殊途收了符紙,迅速輕功點地欲躍至牆上,卻未想到高處那人開口道:“站住。”
他聞言歎氣,立在原地,附身行禮。
“……師兄。”
賀殊途低着頭,接着說道,“師兄此行,可是驟山出了什麼事?”
溫明喻不緊不慢,落進院内,款步走近仍然躬身行禮的賀殊途,伸手碰了碰他作揖的手臂,叫賀殊途正視自己。
溫明喻開口:“我在潮江時聽聞你上了天都,留在天都是件好事,以為你在天都能一改往日性子,能做些福澤天下的事,未曾想是做了探子?”
溫明喻看他一眼,未等賀殊途回話,接着說。
“早知是這樣,倒不如留在師傅身邊,也能教教你師妹功法。”
賀殊途暗下歎了聲氣,擡眼看向溫明喻:“今我已歸屬璟王府,下凡也是為天劍府行事辦案,做的也是福澤天下的事,師兄又何苦這事,又何來探子一說?”
溫明喻罵他:“師傅說,衆多弟子裡你最為聰慧,這次怎麼這般愚笨……”
随即轉身将去,還未邁出幾步就頓住腳步,轉身道。
“無兼,天都究竟有什麼好的?”
賀殊途隻是笑笑,不答。
賀殊途知道他能問出這句話是因為很多年前,溫明喻也曾懷着一腔赤誠上了天都,卻因為“散修不比世家子弟”一句話,無緣九重門,最後在天都東奔西竄,像是一隻野狗野貓一樣狼狽地被踹下了天都。師兄耍劍也是一把好手,隻是生不逢時,滿懷志向卻無門可報。
若是十八歲的溫明喻站在這裡,絕不會說出這種話。如今這樣,隻是怕賀殊途走了自己老路,怕他受自己受過的苦。
賀殊途思至此,想問師哥為何出現在此處,溫明喻隻是說修行至此,恰巧探到了你的氣息。
賀殊途一急,追了上去,試探道:“師兄可知無兼要查什麼?”
溫明喻回頭,擡眼望見高懸的“敬祖敬宗”牌匾,回答:“你既來了祠堂,就是要查死人,不是嗎?”
賀殊途微微蹙眉,拉住了溫明喻:“夜黑風高,我一人貿然闖入祠堂至今仍有些心神不甯,既然師兄來了,不妨同無兼進去看看。”
溫明喻一動不動:“怎麼,要拉我給你壯膽兒?”
被賀殊途拉住的胳膊還停在半空,賀殊途又說:“無兼年少無知,經驗也少,做師兄的不幫幫師弟?”
溫明喻轉過臉,看見一邊的賀殊途正以一種懇求的目光深情地望着自己,楚楚動人,雖然溫明喻知道全是這人假惺惺裝出來的,但仍叫人生出些憐憫之情。
溫明喻咬咬牙,一甩袖子甩開了賀殊途的手,一邊嘟囔一邊朝祠堂内走,得逞的賀殊途得意洋洋地跟在身後,淺淺笑着。
“從小就這般……”
過了一道門檻,又道。
“……就慣着罷了。”
靈牌層層擺放,香火正旺,柔柔的燭光籠罩着這倆位從夜色中走進來的人。賀殊途轉身将門關上,對着那最正中央的梅家老祖宗的靈牌凝視了幾秒,片刻後目光下移,在衆多靈牌中尋找着梅芝梅蓉的靈牌。
從南到北,靈牌齊齊擺列,賀殊途反複踱步,最後站定,猛地發覺這裡沒有二人的靈牌。
賀殊途蹙眉生疑,又從南到北走了一邊,目光細細尋找着每一個靈牌上所雕刻的名字,臉頰還險些被低處的燭火燎到。
卻仍是一無所獲。
溫喻明看着他:“若是女子,在這裡找不到也算正常。”
“即便是女子,也應該應該被列在這裡,”賀殊途指着矮一些的牌位,那裡擺放着自老祖宗以來梅家全部女子的靈牌,靈牌矮一頭,字迹較正位擺放的也不怎麼清晰。
賀殊途語氣放緩,思考片刻:“女子尚未出嫁,死後卻不入祠堂……”
溫喻明垂眸:“莫非是沒死?”
又問:“若是沒死,那姑娘叫什麼名字?你告與我,我遊曆天下已久,知道人若是沒死,這天間便能尋到人的氣息。”
賀殊途搖搖頭,笑道:“論魂術,師兄不是我對手。”
溫喻明淡笑:“師傅常說你自小天授靈性,那縱魂術也并非常人可以做到,馭魂更是難上加難,你如今萬魂集于一身卻能做到不失本心”他看到賀殊途挑了一下眉,笑道,“師傅果然沒有看錯。”
“勞煩師兄幫忙多留意些,日後若是有了消息,一定要通知與我,可好?”
溫喻明剛想向外走去,聽見賀殊途說道,便看向他,想要知道那人的姓名。
“一位梅蓉,一位梅芷,都是不出十六的姑娘。”
腳步頓住,他回頭盯着賀殊途。
“不錯?”
“自然不會有錯。”
賀殊途也同樣盯着他。燭光映照着二人側臉,賀殊途想要從師兄的眼睛裡看出些什麼,溫喻明卻先一步扭過臉去,邁出了祠堂大門。
賀殊途叫住他:“師兄,同我去見見璟王?”
溫喻明笑道:“不了,日後有緣自會見到。”
溫喻明剛走不久,賀殊途盯着那大片大片的靈牌站在原地。忽然腦後清風拂過,前額一涼,隻見東邊木窗開出一條縫,從山頭吹來的一陣夜風将整間祠堂裡的火燭吹滅。
賀殊途沒有立刻聲張,指尖早已夾緊了一張符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