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明媚晴日,在斷斷續續下雨的京城難能可貴。
沈施策馬從郊外回京城,路過一荒蕪的破爛寺廟,瞥見坐于台階上的劉茉兒。
她雙手環抱着雙膝,目光凝視着凹凸不平的泥地,呆滞地坐着。
雖說李家被抄家,但是并未波及到劉茉兒,甚至從另一層面來說,幫她擺脫了李振續,她順利地回到劉府,以她嫡長女的身份,應當隻會過得更好罷。
她醒來,聽聞李家被抄家,腹中的孩子也沒保住,拖着受傷的身子離開了驿芳庭,沈施還以為她回劉府了。
沈施勒住馬,在缺失一塊木頭的門前停下。
台階上的人仍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裡,完全沒有聽見來者的聲響。
“劉姑娘,你可還好?”
劉茉兒将頭從臂彎中擡起,頗為驚訝地望向沈施,面頰上布滿雜亂無章的淚痕,“張公子?”
沈施微笑颔首。
“多謝,張公子幾日前的救命之恩。”劉茉兒在昏迷前還是記得沈施将她從李振續刀下救出。
端詳劉茉兒的神态,便知她應當是碰上難事了,沈施一屁股坐到了她的身邊,又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
知曉劉茉兒現下不願多說,于是沈施換了一個形式,由她還訴苦。
“劉姑娘,我十二歲那年便父母雙亡,還有一個七歲的幼弟尚不懂人事。”
沈施适才大大咧咧地坐着,說起往事不久前手中摘下的狗尾巴草被緊緊地捏住,流出旁人幾不可察的液體,随後融入她的指尖。
很少有人知曉這十年來她的苦楚,或許有人聽完回流露出憐憫,但終究不是身同感受,不會真正地知曉她的心酸。
她自然也不喜說與旁人以博同情,自世家掌權後,她不再是無憂無慮的長公主,也終于被迫懂得了隻有手握權勢,方可于皇城中立身。
劉茉兒愣愣地回頭,問她是如何走過來的?
擡頭,此刻是一片豔陽天,頂上的樹葉随風搖曳,而光線也随着葉片起舞。
如何走過來?
頭頂這般燦爛的日光,無數次她以為再也看不到,回望過往多數是陰霾與暴雨,傳來父母死訊是京城下起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雨,連從邊疆帶回來的遺體都耽擱了許久,姑姑離去的時候也是,她拼盡全力挽留,卻在暴雨中咽氣。
細說起來,太多太多,能走到今日隻能咬牙堅持,她放不下沈逸,也無法忘卻姑姑的遺志,所以她不得不負重前行,于刀尖起舞。
可要說,讓她來選擇,她甯願過刀尖舔血的日子,也不願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死去。
“熬一熬,總會過去的,璀璨如天上的太陽,仍是要曆經無數個暗夜,才一次次被世人所見。”
劉茉兒掩面痛苦,“我真的能熬過去嗎?”
李氏被抄家,而劉府她也回不去了。
幼時,她亦是被嬌寵長大,那時劉府妻妾合群,其母寬容大度,而小妾秦氏亦是知書達理,她與劉俪兒情同親姐妹。
變故發生十三歲其母因病離世,不日劉父帶回一舞姬,身懷六甲,約莫不久就将臨産,期間一直是秦氏照顧她,甚至待她比自己親生女兒還親,除了撫養兩女還要操持府上的各種雜事,哪裡還有空閑讨劉父的歡心呢?
然而那舞姬誕下一子,幾年中常常陪伴于劉父身邊,噓寒問暖,深受劉父寵愛,遂兩年後讓她坐上劉氏主母的位置。
不過多久,秦氏被舞姬陷害搬至外院,一年見不了幾面,而劉父念及劉茉兒生母之情,仍讓她留在劉府,地位卻大不如前。
劉茉兒及笄前,舞姬“好心”給她挑選郎君,個個都是歪瓜裂棗,生怕她能嫁到個好郎君,也緻使她沒有看清李振續的真面目,潦草嫁給了他。
說來,每一樁事都是應果循環,一環扣一環,說不定是她前世造孽,今世還債。
如今,她無依無靠,看見秦氏将過往痛苦的事一并忘卻,隻記得桃福和劉俪兒這個名字,或許對秦氏來說倒是一種福報,而對她而言,這些都是刻在她身上的一道道傷疤,無論舔舐多久永遠存在。
沈施坐在一旁安靜地聽她傾訴完,待她稍稍平靜後,問道:“劉姑娘可有一技之長。”
劉茉兒平日也不喜将這些事說與旁人聽,努力将自己從過往中抽出,“幼時,我便跟着娘親記賬,略懂些門道。”
“春悅樓最近正在招賬房,劉姑娘或可一試。”
“我能嗎?”
“雖與劉姑娘相識甚晚,但從前幾日所展現出的膽識,想必劉姑娘定不是一個畏首畏尾之人,也必定有大步向前的勇氣。”
沈施看見朱顔正在向她招手,定是有要事相告,不得不離開,在退步過程中還不忘補充一句。
“福兮禍所依,何必陷入過去的漩渦中無法自拔,說不定好事悄然将近,正等着你向前走一步呢!”
說罷,沈施翻身上馬,隻留一道漸漸遠去的身影。
劉茉兒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冥冥中空洞的心靈好像被什麼漸漸填滿,又将傷疤撫平長出新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