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莊玦依舊鎮定如昔。在他手中,黑色劍光席卷而上,死意沉沉,如同一片黑色的潮汐,将飛光的劍意壓制下來。
鋒銳至極的鳴金之意,是劍的本真。鮮血與殺戮,殺器被鑄造當日便注定的命運,本也隻能被死亡和寂滅所壓制。
湮滅本就該是一切的終結。
談風宸在震撼中倒退一步,額上滲出冷汗。他本能地意識到,若非莊玦阻攔,他絕無可能在這一劍下活命!
莊玦的黑劍橫擋在前,黑色的一道劍影,還殘留着未散的劍意。背對着談風宸,妖族目力看不見的胸膛上,一道雪白純粹的明光劍鋒,已經穩穩插入他的心中。
在不算遙遠的距離,飛光與他兩相對望,半晌,輕輕一笑。
飛光說:“什麼時候這麼舍己為人了?”
劍的本體刺在胸中,鮮血阻流,切入的傷痕之處,居然是莊玦此時渾身唯一一處不流血的地方。
好像與好友閑話家常似的,莊玦也隻淡淡回到:
“之前欠他們一個人情。”
視線掃過他背後的妖族,飛光評價說:“你的人情現在真是不值錢了。”
莊玦還會有人情這種東西?簡直可笑。他真要有這種東西,當初殺封星江的時候,也不至于像是喝茶一樣簡單。
手起劍落,不将其他人的命當命,同樣也沒将自己的命當命。輕易就投下彼此生命的籌碼,強迫别人必須與他進入生死的遊戲。
現在倒是會為了一些孱弱的蝼蟻,投入過多的感情了。
人情?呵。
前所未見的情況,飛光一時也不知該有什麼樣的想法才好。哦,是了,現在的這個是死後又複活的莊玦,他本也就和自己所熟悉的那個不同。
人重活一次,是不是就應該被看做另一個人?到底是居清绮教育的太好,還是孱弱之後,才會自然生出憫弱的共情?
這個問題飛光不去多想。它是劍生真靈,有知識也有閱曆,知道這本就是根本無解的問題,因此不願在這上面多費心神。
一切都已經無所謂。飛光想要做的一切,此時已經做到。
身後妖群如潮退走,莊玦沒有回頭,但那些雜亂的聲音包裹着他,如同動蕩潮水。
“他們已經走了。”莊玦緩緩道,“你的劍,也終究是來遲了。”
飛光遠立雲端看着他。眼瞳明光如雪,光芒散溢,非人的人形不再笑了。
四野壓抑,天地靜寂無聲。
周圍所有修士都屏住呼吸,他們甚至不敢動彈,隻能看着這兩人之間的對峙,氣氛壓抑到極點。
“莊玦。”飛光緩緩說道,聲音低沉,“你受了我這一劍,還能站多久?”
莊玦知道它真正想問什麼。
他說:“封星江受我一劍,當即死去。如今你舊事重演,但我卻不是封星江。”
“我不會死。”莊玦說,“我會站的比你想象的久。”
飛光輕嗤。
它輕輕搖頭,語氣裡帶奇異的失望與憐惜:“聽你這樣說,便知你尚未完全醒來,猶在睡夢中。”
“罷了。我本就是要送你一程。”
話音未落,劇烈的劍鳴陡然炸開!
飛光驟然将雪白本體收回。
雪白光流一縱即逝,至極鋒銳的劍将莊玦胸口撕裂出長長裂痕。青碧衣襟遮掩不住,衣物織料都填塞進傷口中——
刹那間,森冷的死意更沉、更深地翻卷上來,直将方圓天地都凍結凝固。
莊玦似有所查,垂眸緩緩向胸口看去,其他修士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一幕——
傷口?不……那是傷口嗎?或許是,可是……
是一道黑色的裂隙,沒有血也沒有痛苦,沒有氣息。人的身上出現一道幽深裂口,之前彌漫着的沉沉死寂之意此刻都消散,一切都歸于沉默的、黑色的虛無。
莊玦伸手探去。他也絲毫感覺不到痛苦似的,也像是喪失了一切有關于身體的實感——衆目睽睽之下,他就這樣将手伸入自己身體的内部,微蹙着眉頭,就那樣仔細摸索着。
此情此景簡直恐怖,修士們眼睜睜看着,卻說不出話。喉間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這平靜的虛無,反而比之前黑色劍光帶來的死亡氣息更為震撼。修士們心神為之所奪,隻呆呆看着,如同木偶,失去了思考與語言。
時間在這一瞬被無限地拉長——莊玦的面容忽而難以看輕,隻有他那雙修長探索的手,潔白如玉石,清晰可辨。
他……在自身撕裂的巨大創口裡觸到了什麼?手腕停頓住了,他握住了什麼,是……劍柄?他将那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緩緩從緻死的創傷中向外拔出。
莊玦自己都好像迷茫極了,但飛光真正明白,那是什麼。
諸絕。
諸絕劍……無盡的虛無與死地中煉就的終極之劍,本不屬于此方世界的寶物。切斷一切的力量,斷絕一切,殺害一切。即使是大乘期的修士如封星江,即使是鋒利至極如飛光,在它的力量之下,猶然不堪,猶然失敗。
莊玦的劍終于要現世了。
它是在至極的死亡裡才能真正出世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