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裡尚且殘存着愛人的半隻斷掌,十指緊扣,牢牢與他交握指間,這才在伯星白的手中殘留下來,成為傳說裡的第一美人僅存的、可供珍藏的遺物,并沒有随同身體的其他部位,一同被罡風吹落青霄。
劍氣穿膚,快的人不及反應。明明是潛藏在血脈中的靜滞劍氣,忽而澎湃如翻江倒海,都不需要預留分毫的轉換時間。由極靜而極動,由寒冷滞澀到鋒耀灼目,轉換迅疾,威力絕倫,如同呼吸一樣自然。
即使伯星白同樣精于化劍一脈,也做不到這樣上一秒尚且渾然無事,下一瞬驟然殺意一顯,将劍勢立時啟動至如此迅疾如暴。
劍風一起,與心中預警同生的是背上傳來的劇痛。劍意侵入肌膚,皮膚寸裂,血流潤濕繁複華美的儀式婚服,在紅色的大背景上再多洇染幾重深淺不一的暗紅。
這劍實在快到絕倫。
伯星白在殺念一起時便心有感應,運劍之人再如何變招迅疾,都逃不開他心念一動,也正因此,無論對手如何尋機巧變,他仍總能輕易将一切真正緻命的劍招招架。先前鳳劍陽與他一戰,拼盡全力仍無法突破他之防禦分毫。直至目前一刻,來襲者縱然有驚世的劍道修為,仍不過與他堪堪相持而已。
他看的分明,與其稱贊來者劍法獨步天下,倒不如去多多贊賞那柄浮在空中的雪白長劍——
與他相抗甚久的正是這一把劍。
所幸也正是這一把劍!
萬千洶湧劍光自虛無中轟然炸開,應和呼嘯,迎往撲面而來的那道疾馳雪白劍身,欲與之融而化一。空中長劍與容艾日前所得那一匣驚世遺存,本自一體分化,久别分離各自深藏,如今終究再次相逢。前後流光照耀,将四周耀的一片雪白光亮,不留片分陰影留存。在至極的一片眩光中,前後奔襲如洪潮,伯星白本全無幸存之理。
但伯星白是伯星白。他是少年成名的劍道天才,同時——
同時天命因襲,他恰恰好,承繼的是原屬于封星江的一脈劍法。
無邊風浪濤濤湧動,偏生是這一點巧合的因緣際會,成為此地中留存的一線天道生機。
伯星白内外交感,前後均被飛光劍氣所迫,這些劍氣本該将他的肌膚骨骼寸寸削落,将這千年之後的劍道天才,仍一視同仁地串在真器名劍的劍刃之上,使他與其他無數在時光長河中悄然死去的人一般,名聲不存,隻留屍體。
這世間自稱天才的人,有何其多!然而天界之下得以幸存之人,又有幾何!
封星江的劍下死過不知多少傳奇英才,無論是妖是人,都名聲煊赫。然而千年已過,又有誰還始終知曉?!
伯星白顯然也不過是這些天才中的一個……本來應該是這樣。
隻是背後萬千分化如飛針的銀白光線,已深深刺入他背後肌膚三寸,卻意外不得再前進分毫。
體内另有一道無形的劍魂屏障被外來侵襲驚動,同樣熟悉的劍道真意泛起,與無情襲身之劍鋒芒相對,一觸之下,彼此相似的劍的傳承如雨遇水,忽而将暴激而來的敵意化消。
說是化消,其實也隻是一瞬遲疑而已。相似而不同的路數足以将背後暴襲的萬千化劍迷惑,然而隻這一瞬也就足夠——在這一瞬當中,伯星白已經從猝不及防中,強行争取到了喘息之機。
被人逼至貼身而殺,劍鋒透骨,沾染他的鮮血。伯星白近三百年來,都未曾再被人逼到如此狼狽的境地過。
隻是伯星白自幼生長在天地動蕩、妖魔橫行的世界中,所經險境何止千萬。禍亂未平之前總像是時刻行走在刀鋒之上,即使是勝利中也總隐藏着風險。稍有不慎,便要功敗垂成,身死之後功名化煙塵,還要成為他人的笑柄。
在天道偏移的那些年歲裡,不被天道眷顧和偏愛的種族,即使是獲勝,也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不是天道的寵兒,妖物即使已然瀕死,卻往往能得到天意垂簾,最終反戈一擊,化危為安。
人類不是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厚愛。正因為知道,所以驟得驟失之後,更感到難以忍受,無法适應,往往橫死。
伯星白在數度的颠沛動蕩之中,始終适應很好。
因此,即使是猝然臨之,快的來不及反應的至極殺招中,他飽經淬煉的修道之體仍然自發地做出了反應。不知幾許的兇險曆練與生死險境中得出的種種經驗與準備,在今日這個本應風平浪靜的日子裡,自然而又必然的,将他從死亡的指爪中再度搶奪而出。
伯星白雖然高傲,但其實一向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将自己看的很重——因為重要,所以容不得分毫的輕忽。
他珍重自己,因此将自己看的很高。但他從不自大,因為在嚴酷的環境裡,自大隻會毀滅自我。
伯星白同樣修習化劍之術,受激之下,體内劍魄運轉,劍心靈台中生出無數相似的分光幻影,足以将背後來襲的劍招,逐一針鋒相對的碰撞化消。本該透骨而穿的劍失了先機,一瞬迷惑不知是敵是友,隻略一停滞不前,立刻被伯星白體内湧動的紛然劍意分毫不差地撞在劍尖之上。不知多少道相似卻又不同的劍光在血脈分毫之地中,尖銳碰撞,随即一同悄然化消,隻剩靈氣氤氲,在空中悄然化做水珠靈液,四處流落。
那柄至極非凡的劍已到眼前,雪白照耀,劍身流麗修長。迅疾而過,如同一道驚虹。
其實這柄劍是可以殺他的,盡管是否能成功是另一回事,但它确實本可以繼續洞穿伯星白的心髒。它有自己的思考,不會被相似的劍息蒙騙。
伯星白知道這一點。雪白長劍撲面而來時,他甚至能感到劍中那森冷打量的視線。
但不知為何,居然沒有。
飛光呼嘯而過,擦過他的頸側,隻将些許鬓邊垂發削斷。它擦身而過,直向身後萬千同伴飛撲而去,意欲與久别重逢的它們融為一體,而将近在咫尺的伯星白,抛之腦後。
劍風失之交臂,仍不改鋒利。伯星白面上一熱,伸手去摸,竟摸到一條淺淡傷口,擦破皮膚,搖搖凝出一點将墜未墜的血滴。
這點小傷轉瞬之間便修複如初,然而伯星白面上陰沉,知道這是這柄劍對自己莫大的挑釁與侮辱。
這柄劍輕蔑與羞辱他,他更是不能不去會一會攜來這柄劍的主人。
無數的交飛劍影仍如激浪濤濤,向前奔流。遠方人的人影淹沒在兇狠的殺機之中。伯星白不明白為什麼忽然之間,攜來長劍的人居然也成為這柄劍的目标。
或許是因為來人并不重要,隻是劍的寄生品與奴隸,用過之後,便不需顧忌生死,随意丢棄。
不過無論如何,就算來人真的輕賤卑微如草芥,身為人修卻為劍操縱,隻是一具空殼傀儡……無論如何都好,伯星白絲毫都不關心也不在乎。
他隻是要這個人死。以及要這一柄劍死。他們都将被折斷,伯星白對天發誓。
他一按長劍,向萬劍所指之處,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