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對方劍勢詭變,伯星白心中憤怒,如遇冰雪冷凝,終于稍稍退卻。劍勢曼回,将道侶護在身後,如同團團冷光,遊繞在容艾周身護佑,如同銀白纏綿絲繭,将他像幼蟲一樣保護得綿密而無破綻。
然而屢克不下的恨意在心中積累蓄勢,比起之前猶然更甚。
伯星白年幼時屢經天地動蕩,人間塗炭,于無情人世間執劍拼殺出一條煌煌通路,自立山門執掌劍派,一路風霜刀劍的曆練,使他在艱辛劍道的途中砥砺出鋒利冷酷的心境。如今世道清平大概一二百載,天道不再渾濁動蕩,他幾乎已經快要忘記這種被世道浪濤毫不留情地颠在掌中翻覆,絲毫不得自主的感覺。
這種感覺實在糟糕透頂,根本是在挑釁伯星白的立身之基。
隻有還很年輕,甚至可以說年幼的時候,曾經無數次體驗過這種感覺。但伯星白本是天賦卓絕的驚世天才,他十一二歲時是負劍遊曆的築基期少年,與冰霜風雪孤獨相抗,再過三十年光景,名号已然為修真界中所知,至于一百五六十歲的時候,聲名漸隆,談及修真界中的領袖人物,已經隐隐有人将他與坐鎮天下的明和真人相提并論。
積年累月的與惡劣兇險環境相抗衡,己身也被修煉的如同一柄劍一般——剛愎、獨斷、鋒利見血,刃出傷人。
劍是容不得挑釁的。劍刃是殺人的兇器,遇到傷害後唯一的選擇就是更深更兇猛的報複。不是傷人便是自傷,不會有任何别的選擇,否則便失去劍的意義。
此刻他人之劍直指心窩,非但傷己更要傷身邊之人。修道數百年,到頭來連身邊親近之人都無法護佑,徒然淪為他人案闆魚肉……這劍修的又還有什麼意義?數百年來旅程漫漫,一切人生過往,不也都隻是鏡花水月?
伯星白若是失敗,隻怕己身劍道都無法再立足。根基動搖,修為也當一退千裡。
原本隻是因受襲而産生惱怒,隻是幾番糾纏下來雙方數度變招,莫說将對方當場擊殺,反而己身處處受阻。殺人之劍既然不能一往無前,難免反傷自己。
伯星白的劍既然甯直不彎,若再依舊受阻遲遲不進,這銳利劍身崩毀碎裂的那一刻,當倒飛而回,直直插入原主人的心脈。
***
飛光脫手而出,于長空自放光華。那一刻莊玦輕輕“咦”了一聲,心中生出些許的驚訝。
真器之劍自有靈智神識,不能再僅僅将其視為一種任人掌握和揮舞的兵器。上古時期曾有傳言,說有真器生出自我之靈後,不願再受人驅使,自行離開以求修煉,不願再受人之奴役驅使。常人視之,當與人族有道之士相同。
莊玦知道這樣的故事,但從未想過這樣快就發生在自己眼前。
自血海塵埃裡被發掘出的飛光劍,顯然并不認定莊玦為自己新的主人,逢敵遇險,更願意自己親身赴陣。劍勢瞬息而萬變,鬥戰中的機心變換,兇猛靈巧,流暢自如。-莊玦從旁觀之,覺得與它相比。反倒是之前見過的不少用劍的修士更像是笨拙而滞澀的器物。
以劍勢觀之,伯星白應是一名驕傲非凡的人物,與這樣心高氣傲的英才隔空厮殺的居然是一柄無有化形、刃薄修長的劍,而非臆想中的……伯星白若是此刻突然有知,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或許會在更多一層被羞辱的痛苦?因為己身卓越天資,忽然就都被一柄劍輕慢和否定了。
這樣的天賦奇才,到頭來不過與一柄佩劍旗鼓相當。
何況飛光雖然如此自由而不受驅使,己身的劍勢流轉與鬥戰之術,卻仍然帶有前任主人的影子。莊玦依稀之間覺得熟悉,他想,這仍然是封星江的劍。
飛光永遠是封星江的劍。即使失去主人,即使自我已有鮮明自主的意識。
但封星江遺存在它身上的烙印與影響,這一千年來沉埋無用都未曾磨削,想來今後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消掉分毫。
本命之劍與主人的神魂聯系,如此密切。以至于追求個體修為道行,隐避入山不肯再為人使用的真器傳說裡,從來沒有劍的身影。倒不如說,封星江已然身死,飛光卻能猶然如此完好留存,并未在劍主死去的同時崩毀碎裂成為一地殘鐵碎片……這已然是一種奇迹。
劍直而不曲,是君子之器。世間君子佩劍,以之為忠誠之謂。
因為這種忠誠,莊玦可以原諒這柄并不順服于他的鋒利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