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光長劍是一把極緻冷淡而淵默的劍。
它在不久之前剛剛從妖魔之海的污穢血地中被再度發掘,重見天日與莊玦相逢,算來不過屈指可數的時日。千年塵埃未曾消磨,劍身抖落血紅塵埃污濁,仍舊是冰雪一樣的光華耀目,此時橫空出世,不過一瞬之間,鋪天蓋地的銀光劍芒隔絕日光,卻仍不能掩它至極冰冷的這道明亮鋒光。
它并不是莊玦的劍,也未曾顯露什麼親密情誼。自被發掘以來一直沉默相随,跟在莊玦身側行動,不像是一柄任人驅使的殺人利器,反倒如同一位沉默的故人。
其實彼此都知它心神仍在,未在污濁之地被玷染毀滅,然而它既然不與莊玦主動交談,莊玦也就從來不向它說任何一句話。
這種應對真不知該說是體貼尊重,還是無情交遊。
隻是此時莊玦被淩空劍氣圍殺,飛光在他心中劇烈動搖,突然淩空躍出,擊出自己沉埋千年之後的鋒光。
那一瞬周遭靈力覆海翻江般湧動,飛光劍不負它的名字,真就炳如日星,光焰萬丈伸張。
極度相近的千萬縷劍氣飛速交織,青空之中猶如沸水滾動,兩道相近的桀骜劍鋒在空中猛然一現,猶如青空中霹靂頓閃,逐退周邊化身萬千,旋即又默契地雙雙隐沒,仍将自身鋒刃掩藏,變換做無數流離光影,再也尋不到之前分毫的蹤迹。
飛光劍意凜冽,下一秒又如萬千細雨垂絲,紛紛而落,輕飄飄四野飛散。伯星白的劍光遊走在它的身邊,迅疾如電靈動非常,仍不能免去被它沾染。
數不清多少道細如牛毫甚至肉眼難見的劍影在空中交蕩,彼此之間紛紛一觸,伯星白犀利而無所不在的劍網,就被溫柔溶解,鋼鐵劍叢變作零落不堪的蜘蛛網洞,劍影猶如蛛絲,粘上晨曦裡柔弱的露水,下一秒就被悄無聲息地分解,一同消弭滾落,消散在空中的風裡。
光是柔軟還是刺目,是灼烈還是陰涼?有其形而無其聲,無處不在無所不往,即使是最深重的黑暗裡,暗影本身仍然是另一種光的形态。
飛光的劍名原來還包含着這樣一層含義。莊玦恍然明悟,封星江的佩劍具有這樣美妙的名字,現在想來,并不僅僅是在贊頌它往來縱橫,明光奪目,是極其美麗而光耀驕傲的一柄殺器。
世間萬物,或者都可以由光拟态。
十足陌生的劍卻帶來分外熟稔的感覺。不久之前,但也是很久之前,在千年之前的記憶圖景裡,是不是也這樣紛紛揚揚地落過一場類似的缤紛的焰火花雨?
周圍的賓客或許已然開始議論紛紛,這确實是值得人探究揣摩和學習的劍。隻是身在劍意沖突的正中,伯星白卻沒有任何的時間去分出更多的心,更深入地想一想這件事。
陰柔的水中蘊含着冰冷的寒意與殺機,自己的攻擊方被化解,便有無盡陰寒的觸感,随着劍網的漏洞附骨而來。天際幾乎令人看不見的遊雨細絲,陰沉沉地一層水汽沾染,轉瞬之間便要近身貼上伯星白的衣擺。
好兇悍的劍!藏在深沉的掩飾與甯靜中。千萬變化,須臾隐沒,蟄伏中深深隐藏危險殺機。
化劍原來還可以是這樣的路數嗎?
除卻劍光的分化,竟然劍的本身,都可以這樣無形無相,轉瞬騰挪,鋒銳金鐵盡可化為水火意象。之前澎湃如海浪動蕩奔湧,氣勢滔天,然而一瞬之間極動驟轉極靜,壬浪化作柔弱癸水,滔天白浪頓成海上無邊陰雲雨水。
伯星白心中隐有明悟,然而身處險地之中處處針鋒相對,沒有更多優容的餘裕來分解這新生的感悟。
隻是無論如何有一點是明晃晃而無法被忽略的。雙方劍鋒擊飛靈力如潮澎湃,溢出鮮明氣息,絲毫不加掩飾也不能掩飾。伯星白相信不隻是自己,在場中人但凡對劍道修養有一定的理解,都一定已經從中看出這明晃晃的相似之處。
是一脈相承的相似,卻不是完全相同的路數。
情勢兇險萬分,伯星白不及多想,袍袖一展拉住道侶的手,用力一扯将容艾護在身後。手心緊緊相握,容艾的身軀貼在他的脊背上。肌膚相互貼近帶來微妙的熱度,生命與仍舊存活的熱度,透過彼此層層疊疊的衣衫,舒緩的傳遞過來。
容艾僵硬如同一座雕塑,但好在呼吸與生命的氣息順着脊背上的熱度,仍舊緩緩傳達過來,握緊對方的手時感受到的仍舊是鮮活柔軟的肌膚,這陰柔冷冽的索命劍雨,所幸還沒有沾染到他的體膚。
幸好。伯星白松了一口氣,他還沒有事。
來人的襲殺目标顯然是容艾,至于自己,不過殺手避也避不開的一重阻礙罷了。目标既然未成,殺手自然逡巡不去。迎面殺意盎然瓢潑也絲毫不退,與自己長久周旋彼此幾度奔襲往來——竟是迎艱險而上,不是意圖尋路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