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居清绮此時在期待着誰,那個人顯然都無法得知。莊玦離開離合崖,便如流水彙入塵世浩瀚中,時至今日,都與他毫無聯系。居清绮曾經在托月海中秘密地養育他,二十年時光倏忽而過,他放莊玦離開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自己已經開始緩慢地失去他。
平生故人,去我萬裡,倒是眼前之境鮮活如初,瞥然之際,塵念不絕。
要等的人遲遲不來,為之奈何?目下無别事,也隻能暫時将心神寄托于目下之景,與衆人一同,故夢重溫。
也好,反正很久遠之前的那個少年的自己,本也正等着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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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之地,血霧彌生,紅盤高懸。這裡好像是一片永無止境的暗夜似的,莊玦确信,自己在這裡度過的時間絕對已經超過數個晝夜,隻是周圍景象始終從無變換,無論去到哪裡,都是一般無二的景緻——血泥,血霧,血月。
像是被裝裱起來的畫作,其中的人物無論如何行走,都隻能改變自己的位置,而改變不了背景似的。
莊玦停了下來,他的衣袖在血海沉霧裡起伏飄動着,遠遠望去像是一幕若隐若現,彰顯位置的白帆。景緻雖然沒有什麼變化,顔料的淺深卻很有差别。他停下來的地方紅色霧氣濃郁,幾乎像是成形的紅色绡帳,人一旦停止行動,立刻就被紅色氣霧包裹,幾乎看不出來人形。
莊玦說:“你的事,做完了嗎?”
他當然不是在對着空氣說話。
不遠處,血紅色的氣霧一陣翻湧,不見人影,但居清绮的聲音,含糊不清地傳了出來。
他說:“很快。我就要采集完了。”
他的聲音和自然狀态下有了很大的分别,明明近在咫尺,卻好像經曆了一段通道才傳來,在傳聲的過程中,聲音已經被扭曲和分解,再重新揉在一起。使之聽起來多了很多重的奇詭怪異,總之,任何聽到這種聲音的人,都隻會倍加警惕,而不會将聲音的源頭當做是一個本該仙風道骨的修道人。
莊玦道:“難怪我會在燕平君的封地見到你。當時不知你在湖邊做些什麼,隻當你也是族中之人。但現在想來,你應當是去觀測陣法的。”
他說到這裡,撫掌道:“雖然不知你究竟在那裡呆了多久,但既然是鎮壓妖界且需要以血脈為鎮的法陣,必然繁複龐大。你非燕系一脈卻能力挽狂瀾,顯然對其中氣機運轉之理,已然如指諸掌。”
“我說過,我對陣法道術頗有心得。”
“頗有心得這四個字,聽起來像是自傲,但對于你之能為,其實算是自貶。”莊玦信口說着,看居清绮的身形從血色濃郁的霧中顯現出來,走到他的身邊。對方腳步不停,隻是行走時頗為謹慎,明明是一段平坦的短途,居清绮向他走過來,倒多花費了一段時間。
莊玦自然看出這裡地理氣機不同,腳下血壤實如流沙,與一路行來的所在除卻表象一緻,其他更無一絲相同之處。一路行來其實皆是如此,表象平淡單調下潛藏無數兇險變化,隻是這點小事對他無礙,對居清绮也無礙,因此也懶得在言語裡提及。
他隻是說:“現在我倒是明白了。天賦之外,倒是你有少年恃險若平地的氣骨,又願意周遊四方,親身探訪查證,哪怕是在逃命的時刻也要停步遊蕩——綜此種種,方能有此成就。”
居清绮站在原地,聞言頗詫異地仔細看莊玦。
他面色古怪,猶疑一句:“……謝謝?”
半晌之後,又道:“……你對我很感興趣嗎?”
莊玦笑道:“不必誤會。我對人和對妖一樣,都沒興趣。我看你們都是一樣的讨厭。”
居清绮差點沒被這句話噎住。
莊玦又道:“陣法道術皆通,又能提煉死人煉化法器,想來器物之法也很是不差。隻是不知你可擅長蔔算嗎?”
“倒還做不到如此諸法皆通。”
“這樣啊……”莊玦沉吟道,忽而示意居清绮往天上看。他說:“我本以為,你是預知了未來,所以刻意在此等他們呢。”
他話音未落,一道轟然雷聲震天鳴響,青紫色的電光自天劈落,周圍紅霧頓時瑟縮翻湧,如肉環層層疊疊洶湧浪起,向四周驟然一個擴張,空出餘地。
居清绮已湧至胸間的那句回答,也被這一聲驚雷轟然炸碎,再也不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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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測禍福,推演未來,又難道隻能通過蔔算之法?
如果真是那樣,修道人的腦子,就該都被挖出來抛掉了——不會思考的廢物,留下來沒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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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海氣浪翻騰,紫電光閃,一時真是奇景瑰麗。說來也是奇怪,雷法明明應是天地間至剛至正至純之物,用來驅除邪魔最有奇效。這本是如今修真界中的共識,可放在這上古之時,明明天經地義的道理,居然不起分毫作用。
驚雷四布,周圍腥濁惡氣卻分毫未被化消,隻是被雷勢所鎮,向四方飛卷拍來,猶如真實血紅帷幕。莊玦舉袖一擋,濤濤血浪自他身側分開,猶如一隻海中航行的白船分開水流。眼前尚且還是一片迷蒙,耳邊已然傳來窸窣聲響。一道人聲忽然自身邊生出,他的聲音也被這無邊惡浪扭曲變形,聽來已不似人聲:
那道聲音說:“居清绮,悖逆之人,世所不容。”
又一道聲音:“滅絕燕氏血脈,血祭血煉,邪魔異行。”
第三道聲音傳來,聲紋同樣扭曲到模糊不清,然而纖細高亢了幾分,使人猜測她或許該是一名女子:“莫以為逃入海中無天日,便可肆意而行,不憂後果。居師兄——”
她說到這裡,略停了一下,繼續道:“看在往昔情分之上,仍稱你一聲師兄。我本不願拿你,但你需與我們回去,在執法堂中說個分明。”
居清绮冷笑道:“既然不願,又怎麼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