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被莊玦擊倒在地,滿心以為自己将要舍生取義的時候,倒不覺得難堪。反倒是之後留下命來,衣冠不整的樣子被兇手本人瞧見,反倒令他備受打擊,好似這是一件比生死還大了的大事似的。
當然很久很久之後,已經成為離合崖的明和真人的居清绮,會覺得此時這樣想的自己太過天真。持續一千年風雨飄搖的動蕩世道比一切年少時想象的極限都更為艱難,可是現在的居清绮何其年輕,衣袖殘破挑出絲縷這種小事,已經夠他耿耿于懷,認為是失儀至極,是前所未有的潦草狼狽了。
不過,抛開這些,莊玦說的也并不算十分的錯。
莊玦其實是一個很敏銳的人,享有與美貌相等同的武力還有頭腦。居清绮很慶幸自己能在旅途的最早期就了解這一點,這顯然避免了他之後可能會做出的任何愚蠢欺瞞行為……雖然,這種了解和體悟,也是莊玦毫不遮掩地直接透露給他知道的。
就像他的美貌一樣,莊玦對自己自信的一切,都明晃晃地攤開來告與人知。一開始的震懾比起神神秘秘之後的補救往往來的見效。
居清绮于是向他道:“年少時也頗有一段動蕩的時期,總要從過去學得一些經驗。”
“哦?我很樂意知道那是一段怎樣的故事。”
“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樣的閑情逸緻。之前倒沒有見你有絲毫聽人解釋的意思,持劍進來便開始大殺特殺,并不給人說話的機會。”
莊玦微笑道:“你說不說。”
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居清绮說。
其實真要說起來,也并不是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往事,當事人刻骨銘心的經曆,話與人知時會發現不過仍是一些陳詞濫調。居清绮的師尊于妖魔海中早亡,在文瀾仙宗這樣的超級宗門中,年幼時就死了庇護之人,實在是一件萬分可怕的事。愈是超級龐大的仙宗門派,門内的資源争奪也就愈厲害,派系林立,仇人深結,舉目皆是。居清绮師尊活着時尚好,一旦死去,失了蔭庇,門中自然有往日便不甚友好之人,想來算一算前塵舊事。
修煉需要資源,然而此時資源被克扣倒成了一件雖然重要、卻不緊急的事項。還是保住命來比較重要。師父都已經死了,過去種種龃龉仇怨,不向那兩位十分年幼的徒弟清算,難道還能去找死人嗎?
居清绮當時不過剛入門庭,尚且懵懂無知就死了老師,他的師兄封星江雖然比他更早拜入師門,那時也不過少年。雖然十分天縱英才,引人注目,但因這種異常禀賦,反而引來更多的重重殺機。門内的日子并不好過,所幸封星江也并非什麼一心修煉不通世故的那種木頭天才——他很快借故離開門内,帶着居清绮四處遊蕩,在外漂泊一段時間。雖然是正經名門出身的大弟子,反而活的像個飄搖四野的散修。
莊玦道:“哦?他出門尋找修煉資源,倒還記得把你帶上。”
居清绮則道:“門中自然也有任務,指明要師兄去做。當然,你也可以想見,都是險象環生的奇景。雖然現在想想不算什麼,但當時修為未濟,世間萬物都顯得兇險四伏。唉,将我帶在身邊也是無奈之舉,實在是我功行淺薄難以自保,單留下我一個人,說不定回來時就隻能聽到我的死訊了。更何況師父死的實在太早,他雖然是我師兄,但實際上代師傳授,我都由他一手教導。”
莊玦聽罷,道:“親曆險境倒真是最好的教學方式……不過,由此也可見他之自大。”
“如何說?”
“他倒是很自信,把一個修行不足的人帶在身邊,于困境殺局中仍能無損。我是說……不僅無損于你的生命,也無損于他的戰局。聽起來他都赢得很漂亮。”
“何止是赢得很漂亮。”
居清绮歎息着說:“師兄目前已經是大乘期修士,你猜他現在多少歲?”
“有多年輕?”
“隻有二百七十歲。”
居清绮又說:“事實上,他一百五十七歲時,就已經大乘,餘下的這些歲月,一直是在門中執掌宗門事務。說來倒有些好笑,他做少掌門的時間,眼看着就快要比他修煉至大乘的時間還要長了。”
“門派事務,聽起來便瑣碎操煩。”
“是啊。”居清绮歎道,“有時候我覺得……”
他臉上流露出迷惘而為難的神色,想說什麼,最終仍舊是沒有說,隻是長長地歎息一聲,說:“罷了。和你說這些,也沒有什麼意思。”
莊玦看着他的側臉,大緻也能猜出他到底想說些什麼。一個天才人物最終變成門派的事務工具,風餐露宿的飄零人生最終仍歸于玉樓金阙中的埋首案牍……說來總令人感覺,好像被困住了。
可是又不能多說些什麼。
顯而可見,居清绮如今的名門氣派,很大一部分都是因為有這樣一位位高權重的師兄,才可以輕易得來。在這樣的生活裡應該不能說是不好的,但是心底裡,終究不能不懷郁郁。
年幼時門派傾軋是一種加害者,但最終仍要回歸于門派之中。居清绮或許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還沒有想好怎樣去做。
他隻是感覺不對,但又無法深想。畢竟,無論如何,封星江已經是副掌門,如此年少,如此英才,大權在握。
莊玦自己在心裡想了一想這些,微微一笑,他也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