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低垂,妖魔海中永無止境的暗夜裡,萬籁俱寂,死氣沉沉到絕無一絲生機。莊玦展目四望,忽而微笑道:“我現在是真的好奇,在我離開後,你到底又做了些什麼。”
“你猜不出來嗎?我以為這一切已然夠分明了。”
“很顯然你再次封堵了神魔之井的入口。我是說,從另一邊。”莊玦這樣說着,信手整理了一下衣裾,幹脆在自己攜來的那一方青色巨木上即席坐下。血月迷蹤,魔障深深,在黑沉沉的妖魔兩界通道之前,他藍白色不染的衣襟垂落在青碧樹木之上,在血腥之地裡看起來也仍然皎潔,如同一位傳說裡才有的仙人。
“燕平君臨死之際,對我說我不能殺他。”莊玦說到這裡,微微一笑,顯然這句話直到現在仍然令他感到好笑,“因為他家傳血脈鎮守這一方地界,他若死,則山水失序,陣法難存,地下聯通的妖魔之氣當要倒沖而上……總之都是些很自以為是的話,我也懶得再重複。但是——”
他轉目過來,凝望居清绮,笑道:“他已經死了。”
“他已經死了,血脈斷絕。而在我臨行之前,你試圖修複潰散法陣以拖延時日,很可惜,也遭逢失敗。怎麼想都是山窮水盡的絕地,他說的話若是真的,封印必須由特定血脈才能鎮守的話,你不過一個外人,又如何能修複封印,阻絕兩界?以至于——”莊玦左右一望,道,“這周遭圍聚的妖魔野獸,感受不到人間鮮美活氣,也都紛紛散去了。”
居清绮沉默地聽着,聞言隻道:“不錯。你說的都很對。”
“你方才也說,對于陣法道術,你頗有心得。咦?若早有這等能為,想來也不至于放任燕平君如此有恃無恐,自以為無論做下什麼,也不會有人向他清算。”
居清绮聽到此處,忽然輕嗤了一聲。
他說:“那倒未必。”
他明明出現在燕平君的山中封地,想來不是舊交盟友,也該是有交情的熟人。不曾想言談及主人,話語間居然顯出譏諷。
莊玦于是道:“我說的不對嗎?”
“你說的很對。”居清绮搖頭道,“燕平君自恃身份,其實也早惹下不少仇怨,隻是他血統特殊,除了他也沒人願意接這個爛攤子,所以日常行事也就随他去了。不過,”居清绮說到這裡,微微冷笑,道:“燕平君日常看來,好似縱意忘情,其實也很清楚有些什麼人是萬萬惹不得的。大家不過心照不宣。”
莊玦以手支頤,含笑道,“我一介山野散修,既沒有家族譜系,也沒有師門背景,自然被算在那個可以被容忍的損耗範圍裡。想到這一點,實在令我心中生厭。”
“你自尊心和報複心都強的吓人。”
“我可是受害者,過激是理所應當的。”莊玦随意道,攤開雙掌,對居清绮笑道:“不然呢?要他将我擄走,從此淪落為他的侍妾侍君,日日奉盞以求主君開心嗎?不過燕平君的家世與修為都不夠護住我。我想不多時他就會該被人殺了,又或者,最好的結局也是屈辱地将我送出。于是我會輾轉流落在不同的人手中,成為不同人的愛寵,但都不會長久……我會一直柔弱的被人搶來搶去——因此,也将傳揚開我絕世驚人的美名,說有多少人為我而死,我引來了怎樣血雨腥風的罪惡,這些死人全都是我的罪孽……嗯?”
莊玦停了下來,神态自若地說:“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說話的人不以為意,聽者卻好像随着他的話而慘遭淩辱了似的,面色慘白,露出無法忍耐的神色。
居清绮說:“你能别說了嗎?我聽了直想吐。”
莊玦坐在青色巨木之上,聞言向他投來輕描淡寫的一眼。
“這是符合常識的推演。”他說,“你為什麼會感到難受?”
“所以你看,你出身很高,處境優渥,由此也有很高的自尊,隻是聽我講這些事,那一點自我帶入後的感覺都已經讓你難以忍受。而我可是當事人。”
莊玦這樣說着,風吹動他的衣擺,他說:“我有自尊心和報複欲,說明我是一個正常人。我無法忍受被随意輕賤侮辱。能感受到侮辱,受到傷害後反擊,難道都必須是身居高位的人才有的特權?
“再說。”他輕輕一笑,絲毫不以為意地道,“反正總是有那麼多的人要死,不如我自己親手來做,還能額外增添一兩分劍上聲名。”
居清绮啞然,半晌隻道:“倒要感謝你放過我。”
“因為你難得看起來也像個正常人,甚至已經不僅僅是正常……而要稱贊一聲好人了。”莊玦這樣說着,在血月暗淡的光影下,居高臨下,在巨木之上向他落來目光。
他說:“你是叫……哦,對了,是居清绮來着。好吧,居清绮,你無論如何拼上性命也要守護的封鎮之地,在我走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你分明沒死,但看你現在的樣子,反倒像是不如死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