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由一堆珍稀又破碎的材料,胡亂拼接而成的産物。他碧綠的鱗片,冰藍的魚鳍,被金色緞布暫時蒙住的雙眼,火焰一樣一望即知不是人類的朱紅長發……這些顔色和材質好像互不相容,組合在他的身上,卻又令人恍惚,覺得詭異的色彩缤紛,未嘗不是一種新的可能。
每個地方單獨看起來都扭曲又詭異,卻又偏偏拼出了一個人形。
如果他是一隻亂七八糟,拖着長尾,沒有眼皮的爬行生物,那種明顯的獸态,或許反而會比現在這樣更為正常。
他怎麼偏偏拼成了一隻人形?似人而非人,非人卻又像人,即使庾鵑紋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了與妖獸共生的寄居體,見到這樣的“人”,還是由心裡生出一種巨大的荒謬,以及恐怖。
他畢竟曾經是個人,現在也算是半個人。
但眼前這個家夥……他到底是個什麼?
對面之人倒是無動于衷,好像完全不理解他的驚懼,也不理解場内繃緊的氣氛。伏采獸鮮紅的眸子眨了眨,若有所覺,十分有興趣地盯着他。
這朱紅長發的奇人微揚了一下下巴,說:“用邪道功法合妖獸修行,倒真是很有創新的想法。但你們現在,誰是主人?”
庾鵑紋在心中重重一震。被說破的那一瞬間,好像心髒都不會跳了。
伏采倒是很有興趣,它擺動着自己垂下的長長兔耳,耳尖絨毛掃過庾鵑紋的手背,眼神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打量。明明是一隻獸類,眼中的興趣之色,卻濃的仿佛要滴出來。
它忽然口吐人言,道:“妖魔海裡也沒有你這樣的怪物,你是誰?”
朱色長發的人聞言輕嗤一聲,根本不屑于同它答話。
他連往下瞥一眼的意思都沒有,隻是對着庾鵑紋的方向,以平視的姿态開口說話。
“你的功法倒是别出心裁。”他這樣說着,若有所思,用食指敲打了兩下木杖的頂端,“邪道功法要取修士的貪求欲念,以娆亂欲樂為修行之基。你得了功法,卻沒有修行的資質,便找到妖魔海裡的伏采獸,與它共生……伏采本是魅惑之物,采食活物情志精氣為生,也算是一種人憎鬼厭之物……但向來體質孱弱難存。若不是你與它相合修習,它沒有今日的能為。”
他自顧自說了這麼一大串,也不管聽衆的反應,反倒自己支起手臂,摩挲着唇角,說:“有意思。”
他的衣袖随這個動作垂蕩而下,小臂之上,果然是如丘疹般肆意錯亂的鱗片,種類不同,顔色各異地在各處浮起又隐現,看一眼便令人心生惶惑。
庾鵑紋一向以挑起修士們種種紛雜凡念為己身修行,積年累月,以為自己已經有足夠的鎮定心态,可以置身事外欣賞他人的種種惡念與失态,并逐漸習慣于以此為樂。
他遊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頗負盛名的修士面對誘惑的時刻,說什麼仙風道骨,最終還不都是同一般凡人無二,在他面前無法掩飾地暴露出醜惡、驚惶、貪婪、放縱,以至于最後走向崩潰、發狂、滅絕。
見到的人越來越上流,人與人的反應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别。褪去傳說的高不可攀,所謂的大能其實也都不過如此。庾鵑紋本以為自己已經看淡一切,可以将整個修真界都肆意的作為一個盛大遊樂之地。
但現在他突然發現,其實自己的心境,遠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平靜、鎮定、置身事外、引以為樂。
身邊的伏采獸眼睛轉來轉去,忽然靈活地一躍而起,蹬着他的胳膊跳進他的懷裡,再次乖順地将頭埋在他的手掌間,柔和地用三瓣濕潤的嘴唇舔舐和探尋。
紅色長發的人于是饒有興趣地說:“你在害怕。”
“這是一件好事不是嗎?它現在不會咬你了。”這怪人放聲大笑了兩聲,随即道,“好。這次就暫且放過你。”
“不知你這條路能走到多遠?真令人好奇。盡力活着吧,别太快死了。”
他這樣說,自顧自地轉過頭去,手持木杖,一步步走得遠了。
懷中的伏采還在興緻盎然地舔自己,庾鵑紋站在原地,心中生不起任何更多的想法,連試圖攔下他的勇氣此時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