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非人的妖魔注視的感覺确實不一樣。莊玦由是想到談風宸,又想到三七,他們也都是妖魔海裡出來的種族。三七擁有一雙灰色煙霧狀的眼眸,保留一點妖類的特質,而談風宸則已經非常像人。至少從莊玦的角度來看,他覺得談風宸無論談吐還是裝扮,都令他無可指摘。
他是這樣想的,于是也非常誠實地全部說出來。
蜃珧的胞妹,她一體而生的内在之魂,聞言更加睜大了她那雙令人感到異常不适的眼睛。她的憤怒使眼睛亮的驚人,瑩白的光線照射,原本霧氣蒙蒙的眼眸已經完全被替換。
她說:“千年之前人族入侵,将妖魔海中的大能一一屠戮殆盡,又出于妖族複興的恐懼,将最尊貴、最威能的那些族群盡數夷滅,以至于他們血脈斷絕……談風宸是什麼卑劣的種群,他一介草芥,毫無尊貴的古妖血統,不過是最卑劣的賤民出身!我卻是蜃之一族的繼承者,身上流着蜃族古妖高貴的白色血液,記憶和功法都随着夢境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他談風宸什麼身份,怎麼能與我相提并論!”
莊玦将青冥在指尖靈活地轉過一圈,青色的劍鋒閃過寒光,他思索着開了口。
他說:“據我所知,蜃之一族中,最強悍的應為蜃獸,所以它的血脈已經全數斷絕了,後代子孫一個都沒逃掉。而你所在的這類蚌蛤之屬,能得到幸免,傳承至今的原因——大概是因為你們在沙灘上實在太多,一個個撿來開殼殺掉,沒有必要。”
“而且,”他補充了一句,“蚌蛤之屬的外殼畢竟脆弱,想要勝過你們并不算難。隻要沒陷入你們營造的夢境,即使是結嬰之後的修士,隻用普通的法劍也能自外敲破你們的外殼。換句話說,正因你們的血統不那麼高貴,所以才能存活至今。畢竟你自己方才也提到了——真正令人忌憚的大能族群,已經完全、全部的,消失掉了。”
“大家都是草芥之民,就别互相輕視了,你又高貴到哪裡去呢?”
青冥十分應景地在此時發出一聲輕嗤,嘲諷的恰到好處,足以顯出它與莊玦這段時間磨合出的默契。
他這番言語說的平淡,攻擊力卻出乎意料的強,對面的女子坐在地上,聽完這一段話,竟然被氣得渾身發抖,半晌說不出來任何話。
莊玦仍舊站立着看她,目光淡淡投下,在心裡居然感到可惜。
藏身蚌殼之内,這名女子躲過了他與“封星江”的相鬥,後來即使被自己用劍氣從空中擊出身形,岌岌可危,周身殘破,仍然驕矜自若。莊玦本以為她是一個難得的……值得尊敬的對手。
這世上有很多實力強橫的人,但在生死面前坦然無懼,是另一種艱巨考量。許多卓有聲名的人,未必在慘敗和死亡威脅前,還照樣擁有之前身居高位時的氣度尊嚴。
但看來,其實他想錯了。對面這隻蚌蛤之女,隻是自诩高貴且過分愚蠢的血統論者。出于一種莫名的自傲,所以明明孱弱卻仍有莫名的勇氣,渾然看不清自己身處何方,全局又是怎樣。
這很可笑,真的。如此維護已經被擊潰的、由古舊血統所統治的秩序。明明真要以此為論,蜃族中的蚌蛤一流,也不過是被蜃獸們挖去内魂,生煉外殼後,擺在桌案上流光溢彩的工藝品罷了。
雖然同為蜃族,高貴的蜃獸和低賤的蜃蚌,也當然不是同一種屬。
莊玦在心裡這樣散漫的想着,許許多多的知識碎片,像是海潮一樣翻卷着湧上來,沖刷他的思維,留下很多新鮮的印記。他任憑這些如同百科全書一樣的小知識在腦内汪洋橫流,一邊将手中的青冥信手投擲出去。
那女子渾身震栗,被嘲諷和侮辱的情緒使她渾身僵直,一時說不出話來。待這股憤怒的激流好不容易度過了最頂端,她流着眼淚,迫不及待地叫嚷出來:“不必再多說!你和那個人,我永遠記得你們的臉,我蜃族永生永世不會忘記這樣的仇恨——”
她的話沒有說完,青冥劍電光一閃,已然斬下她的頭顱。女子殘破的羅衣和磨損的金環猛然靜止在原地,随即緩緩飄散成一股煙霧,在這片天地中消隐無蹤。
青冥振鳴一聲,飛回莊玦手中。
它猶豫着說:“……我是不是動手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