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風宸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将酒杯重新拿在自己的手裡,盯着仍正跪在面前的副手看。
他早就從半卧的姿勢坐起身來,雖然姿态仍不算正襟危坐,有些松散,半支着一條腿,将手臂放在膝蓋上。這不是一個正式的場合,他也不希望這變成一個正式的場合,因為那将意味着最終的懲處,必須要頒下嚴酷的命令……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但已經快了。
他必須坐起身子,這表示對三七的尊重。他在聽取對方的申辯,即使這很大可能不會被認可。
但他心裡其實還是抱存着一些希望,所以他盡力地想顯出輕松,不那麼正式,不那麼嚴肅。這還不是最終的決定場合,一切或許仍可補救和挽回。
隻要三七給出一個真正合理的理由,來解釋他為什麼連最基礎的殺手準則都要違反。
畢竟三七是他一向喜愛且親近的副手,還很年輕,還很天真,不那麼通人情世故,但是非常可愛。談風宸很心甘情願在心裡把他當真正的“表弟”,雖然他們之間的親緣關系遠到都快沒有。
但目前的這個理由真的很難令他信服。
如果連談風宸都無法相信,那就更不要提天樞池裡的其他人……尤其是高高在上、食古不化的長老會。
談風宸畢竟也隻是副池主,雖然他負責一切日常事務,打理所有瑣碎的事項。天樞池上上下下的運轉都需要他來拿主意,他要做一切的事,并對一切都負責……但他仍隻是一個副池主。
他于是緩緩地搖頭,幾乎顯露悲傷了。他說:“你知道你這個說法……很難被接受。”
三七卻笑了。
他不但笑了,而且擡起頭來。這有點不合規矩,但他仍是這樣做了,更大的規矩已經被違反,這一點逾矩又有什麼大不了。更何況,談風宸也根本不會計較他這點失禮。
兩側明明煌煌的燭火映在他灰色的眼眸裡,聚集出奇妙的金色光點。三七用笃定的語氣說:“但這就是事實。”
“我沒有恐懼的情感,所以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但是隻要站在他的身邊,我會想要遠離。”三七說,語氣鄭重。他看着談風宸的臉笑了一笑,說:“非常奇妙的體驗,我從來沒有過。一方面很想親近他,一方面又總想離開他。”
“或許這就是恐懼。我不明白,因為我感知不到。但是身體已經做出反應,殺手的本能告訴我離危險太近了,需要盡早抽身,或者叫逃跑。”他說,“殺手最信賴的就是自己……我絕對相信我身體的感知。它很靈敏,救過我無數次。”
談風宸居高臨下的看他,他們的眼神在空中交彙,滿室燭火粲然。
談風宸說:“還有嗎?”
“我沒有真正見過他出手。”三七坦然道:“第一次是錯過了,第二次……我說不好。我當時知道前面就是來殺他的人,我沒有說任何事,我隻是找了個蹩腳的理由,立刻遠遠地走掉了。”
“我當時還有點糊塗,分不清是不願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想看到他死,還是我在逃避他即将的出手……我當時還以為,我是不想看到新認識的朋友和天樞池的同僚你死我活,你知道的,這會令我左右為難……我會很難受,也很難解釋。但都不是,我現在已經明白,其實我是在害怕。”
“沒有恐懼的感情,但是身體會直接帶着我跑掉。”三七說到這裡,居然又笑了,仿佛在回憶什麼甜蜜的好事兒似的,“我第一次有這種感受。血脈和軀體本源的力量,真是奇妙,真是敏銳。”
談風宸沉默地盯了他好一會兒,最終一揚手,讓身側的侍女也為三七端上一卮酒。
葡萄美酒在琉璃卮裡蕩漾着波光,顔色美麗,映襯侍女的绛色裙擺,動人非常。
談風宸說:“你先起來,找個地方坐吧。”
三七卻說:“我應該跪着。”
他雙手從侍女的捧盤中接過美酒,捧在手裡,慢慢将它喝掉。
葡萄酒還剩半卮,隐約動蕩,将三七的眼睛也染上一點胭脂紅。他說:“這酒的樣子就像血……真的可怕,我當初見他第一面,他斬斷了飛雲劍派所有人的法劍,月光下滿地都是碎片,滿地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