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月色暗淡,層層地藏在雲翳裡。天空是一片充滿秘密的黑藍色,仿佛是四角垂下的一籠巨大幕布,像包裹鳥籠一樣,容納了遼闊的土地。
三七睜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直看着房頂。
他的眼睛仍舊還是暗淡的灰色,睡姿端正,雙手交叉放在腹部,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個在等待入殓的死人。
但事實上他隻是在等一個人,一個必要的時間。
月亮已經完全隐居在雲後,看不見了,天暗沉沉的,像是要落一場雨。
雖然看不見月亮,但是月亮就在那裡。
它不但在那裡,而且三七知道,時間已經來到了弦月三分的時刻。
這一刻他突然身化幽霧,飄飄蕩蕩地從床上散溢開,悄無聲息地随風融入了夜色裡,變成了夜風的一部分。
黑色的風卷着雲氣,越過歸一宗所在群峰的層層山巒,從搖曳的樹枝花葉中穿過,沾染上青翠的枝葉清香。
這陣風本就是發自山林之間,再尋常也沒有的一陣自在夜風,歸一宗日常守禦的山門法陣因此靜寂的沉眠不動,和守山弟子一樣,對正在發生的一切都毫無所覺。
這陣風飄飄蕩蕩,一直飄到了遠離歸一宗山門所在的地方,這裡已是三百裡外,遠遠超過了歸一宗所能維持的警戒範圍。
這陣無形無狀的夜風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最終落到地上。風氣一消,灰黑色的濃霧裹繞一圈,三七從裡面顯出身形,緊了一緊自己的束袖,慢慢擡起眼來。
本應是曠野荒原的一片地方,荒涼不堪岩石嶙峋的邊界内,居然憑空多出了一座巨大的穹頂廬帳,裝飾華美,香氣氤氲。
隻是遠遠地站在外面,都可以感受到裡面甜美與溫暖的氣息……靈燭高燒,隐約傳來帳内侍女們腰上的環佩聲,那是在輕盈的移動間,碰撞出細微而美好的珠玉之音。
廬帳色呈白金,上面浮繡精美花紋,華光隐隐,在明耀如白晝的燈燭之光下,泛着不同尋常的、波紋一樣的金白交織的光芒。
這上面不知嵌套了多少層的法陣,以至于燈火之下,法陣不加掩飾自身的光輝,于是粼粼地湧動着,如同水紋一樣,折射出一層又一層不同的輝彩,主防禦的木青水藍之色,交錯着在淩厲的縱橫金光裡。
腳下本是半秃不秃的荒原,有些青黃不接的細草,但現在,覆蓋荒原的是錦繡軟綿的地毯,三七站在裡面,腳踝都被紅色的絨毛淹沒,那是一種色彩豔麗的鳥的皮毛,毛絨絨的觸感在死後都保留的很好。
四周陳列着輝煌的枝狀燈燭架,明明煌煌的燈盞和靈燭在上面跳躍火光,四處無一不光明、不美滿,富麗堂皇,錦繡天堂。
帳内明亮歡快,帳外燈火輝煌。但溫暖與歡快的聲響隻從帳内傳來,帳外茫茫的紅色絨毯旁,除了燈燭高架,就仍舊是靜寂的山野,暗淡的、白蒙蒙的月亮。
風獵獵地吹,三七在原地站定了一會兒。
他似有猶豫,但最終還是昂首走近那座巨大廬帳。
他走的越近,越能聽到帳内侍女們環佩叮咚的聲響,還有一些窸窸窣窣的笑語和說話聲。但是仿佛無人發現他來了似的,廬帳的兩道巨大門簾動也不動,隻是安靜地垂在那裡。
三七将手一拂,撥開簾幕,自己走了進去。
他的出現像是突兀地将原有的歡樂都凝滞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