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水桶扔進井裡,發出“撲通”一聲,然後拉動咯吱咯吱的繩索,将裝滿清水的水桶拽上來,再倒進大缸;木柴也被劈成小塊,被扔進竈台,噼裡啪啦地燒得幹淨。
随後是從院落裡傳來的誦經聲。
這個時間的陽光還很弱,房間裡也非常昏暗冰冷,直到日頭漸升,外面的陽光正照在她的光.裸冷白色的腳背,留下溫暖的觸感,她才換好衣服,摸出門。
遲意作為病患,自然沒有活要忙,隻需要吃好白飯。
一開始陳山青會将飯菜端進她房間裡,後來她慢慢地熟悉了這裡的環境,便自己拄着盲杖找到齋飯。
他原本顧及着她殘疾,心理又敏感脆弱,想多照顧照顧她,最好能治愈感化一下她的心靈,結果她壓根不吃這套,又冷又倔像塊木頭,找不着破綻。
民間小道觀規矩不多,飲食也少有禁忌,但是山裡清貧,飯菜都以素食為主,皆是順應節氣,自給自足。
但遲意卻常常能在飯桌上吃到魚,或蒸或炒,算是觀裡較豐盛的菜色。
一開始她還奇怪,以為是什麼儀式,後來才慢慢明白這是專程燒給她吃,給她補身體的。
陳山青專程将魚眼睛挑出來,放進勺頭推給她吃,“魚眼明目,要吃。魚肉對身體恢複有益,要多吃。”
遲意一向不愛吃魚,更是頭一回吃魚眼睛,含在柔軟的唇舌間像兩枚硬硬的石子,能嘗出一絲腥味。
聽陳道長說,這魚是小山專程捕來給她補身體,他在河邊放了幾個陷阱,每天去河邊走走,捕到魚就能給他們加餐。
山上的魚都是山間溪水自由自在的野魚,連魚刺也桀骜不馴,長了很多,吃起來有些辛苦。
雖說遲意并不太相信魚眼明目,但是他一片好心,捕魚做魚都不容易,她心存感激,從不掃興地吃下不少。
最近到了農忙時候,他們吃過早飯,接着上早課,早課結束,給遲意留了午飯,馬不停蹄地帶着水和食物去田間忙碌,傍晚順便去山上采摘草藥,等到晚間才回來,煮些野菜糊糊。等陳信一對一授完晚課,兩人才去休息。
遲意一個人守觀,有時碰見來燒香的人,也能幫忙引引路。
*****
一個月後,遲意在醫院拆下了蒙在眼上的紗布。
會診室裡的光很亮。
遲意飛快地眨着眼睛,漆黑的視野裡能看清一個光點,随後光點如雪花般慢慢放大、變得清晰,漸漸擴散到邊界。
受刺激的生理淚水從眼眶溢了出來,她一邊抹去眼淚,一邊喃喃道:“好亮……”
醫生邊做檢查邊說:“畏光是正常現象,平時可以帶副墨鏡。等會兒給你開眼藥水,每天都要滴,慢慢會改善的。”
又給她講了好些注意事項。
遲意眼睛被光照得有些疼,眼淚一直往下面掉。
陳山青好奇她是不是真看得見,湊上去張開手掌,問她有幾根手指。
遲意還不大看得清,眼前霧霧的,但是半蒙半猜也說對了。
醫生嫌他在這礙事,讓他去外面等着。
半個小時以後,遲意終于做完了複查。
現在她眼前還像蒙着一層紗,但是光感已經完全恢複,醫生說視力會慢慢恢複,讓她一個月後再來複查。
遲意推門出去,陳山青正靠在牆邊,聞聲伸手去拿她手上的檢查單,問:“喂,怎麼樣?”
之前她看不見,都得他拿回去仔細地研究一番。
遲意歪着頭,突然貼近仔細打量他一番。
他相貌要比他的聲音要年輕,五官清秀,唇紅齒白,皮膚有被曬黑的痕迹,長發挽在腦後,紮了一個丸子。出來時穿的常服,也規規矩矩的,一身氣質不染塵嚣,超凡脫俗,看着比他師父更像真道士。
陳山青給她盯得發怵,摸着臉問:“怎麼啦?”
她低下頭說:“沒問題,走吧。”
出了醫院,她還是受不了乍然亮起來的光,找了家眼鏡店買副墨鏡帶上,配着手上還沒扔掉的盲杖,看着更像個瞎子。
路上,許多人對他們兩人投來關注的目光,一個長發男,一個女瞎子,組合着實奇怪。
陳山青倒是不痛不癢的,還有閑情逸緻問她:“你想吃點什麼?我們買點回去,或者我做給你吃。”
遲意搖頭,淡聲道:“不了,我沒胃口。”
就沒見她有胃口過。
陳山青勾住她的盲杖不許她走,嘿嘿笑道:“我猜你想吃小龍蝦,走,我帶你背着師父去開小竈。”
遲意知道他自己想吃,也沒有戳穿,頓了頓才說:“行,我來請客。”
到了路邊一家看着就極為正宗的小店,中午人不多,兩人找了個桌子坐下。
陳山青找店主點單,洋洋灑灑點了一堆,最後才想起遲意,她是喝露水的仙人,他體貼地點了份砂鍋粥、再加兩個清炒。
遲意正皺着眉研究自己的手機,墨鏡片貼近手機的屏幕,仔細分辨手機上的數字,劃開鎖屏。
她太久沒有用手機,動作格外生疏,她先翻開了相冊,手指一張張劃過以前的照片,緊緊抿起了唇。
陳山青在遲意對面,咬着筷尖眼巴巴等着老闆上菜,口水都收不住。
那時她真傻,她怎麼就傻傻地讓他将孩子帶走了呢?
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她的孩子,他有什麼資格把她從她身邊奪走?他明明就知道那孩子對她的意義。
指尖一直麻痹到心髒,遲意輕輕喘了喘,閉上眼睛,用手指按了按眉心,壓下紛雜的念頭。
自分離之後,兩人再也沒有聯系過。
她打開了社交軟件。
老闆将一大盤小龍蝦端上來,又陸陸續續地上冷盤,擺了滿滿一桌,色澤誘人,令人食指大開。
陳山青眼睛亮閃閃,滿面帶笑地在心底默念結齋咒,然後迫不及待就要動筷。
遲意猛地将手機扣到桌子上,神情一片空白。
夾着的小龍蝦掉回到盤子裡,他擡頭問:“怎、怎麼了?”
她深吸一口氣,啞聲道:“沒什麼,你繼續吃。”
她耳邊嗡然,死死攥緊手指,咬住口腔軟肉強壓下反應。
他對她肯定是厭恨極了,既不想見她,也不許她見孩子,所以一點轉圜餘地也不留地将她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