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節氣,春夏之交,江河未溢,麥穗将熟未熟。
白日的事情忙完,趁着近來天氣好,陳山青便騎着自己兩輪電動車,從他那小破道觀,一直騎到山腳下,跑外賣掙外快。
今天有一單位置很偏僻,跨越大半個城區,價格并不劃算,等了許久沒人接,正好他閑着,便接了,算是做好事,攢功德。
電動車嗡嗡開在破敗的居民樓之間,陳山青找地方停好車,摘下頭盔,打了電話給顧客,才知道老居民樓沒電梯,要爬整整七樓,不怪别人都不願意過來送。
他唇角垮下,隻能安慰自己就當鍛煉身體,一口氣爬到頂,把外賣放到門口,總算把這單派送完。
陳山青邁着輕快的步子從居民樓出來,一邊小聲哼着歌,一邊拿出手機看時間——23時11分,等回觀裡還能再補五小時的覺呢。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深夜裡顯得格外兇狠。他在小區門口停住,往黑黢黢的角落裡看了看,内心奇怪,難不成有人大半夜在遛狗?
他本打算快些回家,可又覺得蹊跷,萬物有靈,他不覺得一隻狗會無緣無故亂叫,于是調轉方向,往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
那裡沒有人遛狗,卻有一隻健碩的狼狗對着深黑的小巷子直吠。
陳山青走近,拿起手機往裡面照了照,強光照出人影,心髒差點從胸膛跳出來。
隻見一個人動也不動地蜷縮在巷子裡,貼着牆坐在地上,手臂抱緊膝蓋,長發遮住了臉,身形很瘦弱單薄的樣子。
可若說是流浪者,身上穿得就太體面了。
他慢慢接近那人,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說:“喂,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對方大概有些受驚,肩膀抖了抖,想往巷子更深處挪。
陳山青打量她,騙她說:“你旁邊有狗屎。”
對方果然僵住,不再動了。
他接着問:“你幹嘛不說話?你是遇到什麼困難了?還是說沒錢住賓館?不管怎麼說,你這樣待在外面也太危險了。”
對方低着頭,語氣微冷,嗓音有點啞:“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陳山青有點郁悶,自己真是好心被當驢肝肺,淨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擡頭看了眼遠處那條虎視眈眈的黑狗,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勸她道,“你聽沒聽過一句話,叫舉頭三尺有神明,我不幫你說不定會損我功德。我去給你找個賓館住,指定比睡這兒舒服。”
說着,他伸手将人拉起來。
她踉跄了兩步才站穩。
手機從懷裡掉出來,屏幕亮了亮。
陳山青彎腰幫她拾起,仔細一看,嚯,今年年初最新款的高端手機,他跑外賣跑一年都買不起一台。手機翻過來,屏幕因為輸入太多次錯誤密碼,已經顯示禁用了。
他擡頭看了看她。
她似乎對自己的手機落入他手無動于衷。
太奇怪了,就算手機是偷的,也不至于什麼反應都沒有吧。
他這才察覺出她身上的不對勁,不動聲色地擡手靠近她的眼睛,她連睫毛都沒動一下。
——是個瞎子。
陳山青忽地沉默,是因為突然看不見了,所以她一直輸不對手機的密碼,連設備被停用了也不知道?
陳山青看着手機琢磨了一下,問她:“屏保是你孩子的照片?”
對方有點應激,擡頭道:“還給我。”
陳山青把手機還給她,問:“眼睛怎麼回事?”
她捏緊手機,冷硬道:“你管不着。”
對待殘疾人,陳山青的态度就非常好了。
他慢慢規勸道:“我師父教我‘濟人之急救人之危’,我隻想幫助你,不會傷害你,你不用這麼戒備。”
她扶着牆,慢慢往外面走,像是想要甩開他,“我不需要你幫忙,你就當沒看見我。”
“這怎麼行,我要是袖手旁觀,是會損我德行的,你就配合一下我?”
她語氣古怪問:“你是個道士?”
“對,我是惠山的道士,惠山知道嗎?就在最西邊那個山頭,離這兒有段距離,不知道你去過沒有?”
她這才說:“我眼睛之前受過外傷,晚上看不清,不礙事的。”
陳山青問道:“那你眼睛不好,一個人跑出來幹什麼?”
她半響才道:“算是遊玩。”
“哦,遊玩。”他似笑非笑地掃了她一眼,感覺她是把他當傻子耍,“你這人真是奇怪,正常人開開心心出來遊玩要是突然看不見,非得大呼小叫,沒一會兒就送去醫院,再一會兒家人也來齊全了。你倒好,生怕有人發現你把你救走,你不會專程跑出來尋死的吧?”
她不說話了。
陳山青聳了聳肩,岔開這個話題,“我叫陳山青,你叫什麼?”
她說:“遲意。”
“遲意,不管怎麼說,我先帶你去醫院。這麼大一個功德擺在這,我可不能放走。”他拽緊她,生怕人跑了。
遲意被他拉着走,情緒極為低落,她覺得自己的命确實很差,什麼都做不好,什麼都做不到。
明明隻要她的身體争氣一點,再堅持一天,也不至于現在自己被困在一個根本不熟悉的地方。在街上徘徊流浪,偏偏又遇上了好人,非要救她,不救她就是損人道行。
陳山青拉她走到路燈下,愣了愣,在巷子裡隻覺得她說話又冷又嗆,沒想到她長得這麼……驚豔。
他還是第一次碰上這樣過分漂亮的人,長得跟電影明星似的。皮膚特别白,眉眼冷清,有些泛紅的鼻尖嘴唇卻異常嬌豔,烏漆的長發恰當好處帶着淩亂,絕色十足的冷美人,看着不太好接近。
陳山青的手一下就不好意思地松開了。
感覺牽她都算占她便宜。
他在心底腹诽,又有錢又漂亮,幹什麼想不開啊,他倆對調一下誰該尋死覓活還不一定呢。
陳山青把話說在前頭,“我是兼職送外賣的,等會兒我們倆擠一擠,上了電動車,你也别覺得冒犯。”
他電動車最後面有個裝東西的保溫箱,後座雖窄,也經常坐人,她這麼瘦一個,坐下應該綽綽有餘,但他怕她誤以為他要占她便宜。
遲意點頭說:“知道。”
她看不見,他就扶了她一下,幫她上車,然後将頭盔遞給她。
陳山青在前面騎車,腦子還有些暈乎乎的。不是,他這車男女老少都載過,以前倒沒覺得有什麼特别,偏偏今天這次總感覺後背毛毛的,直起雞皮疙瘩。
他靜下心,發現問題出在她身上太軟太香了。
這誰載誰不迷糊?
陳山青納悶問她:“你家人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出來?”
遲意解釋說:“我離婚以後就一個人生活。”
他開車的手一抖,差點撞旁邊的電線杆上。他有點心酸,她看着跟他差不多大,孩子有了,婚也離了。他呢,對外聲稱道士不結婚,但其實他們小門小派沒這種講究,他隻是單純窮得找不着對象。
師父沒有出息守着小道觀,時不時去别的大門派讨口子,他每天送外賣攢體己錢,可憐,可憐。
離婚了,他思維發散地猜測道,“那你這是受了情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