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盧文景已經因證據不足拘留期滿而被警局釋放,遲意還沒有醒的迹象。
何雲煦去拜訪了遲意的心理醫生。
根據檔案,當初遲意面診的第一個醫生并不是他,而是一位更年長的醫生。後來,那位醫生面臨退休,就把遲意轉介紹給他。她也是他接待的第一個病人,兩人維持着一段相當長時間的聯系。
第四醫院的病人并不算多,從車上下來,擡眼看了一眼高高的建築,邁步走進去。
走進會診室,醫生已經等在裡面,一個約摸三十五六歲,戴着一副無框眼鏡的男人,穿着白大褂,五官端端正正,看起來很讓人親近。
何雲煦凝眸打量他一眼,才伸出手,“宋醫生,抱歉占用您工作時間。”
“不用客氣,坐那邊就好。”宋飛章和他淺握了一下手,招待他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然後姿态謙和地為他倒茶,“水果茶,你要嘗嘗味道嗎?”
何雲煦道了一聲謝,接過來,卻隻是把杯子放在手邊,并沒有喝。
宋飛章正不動聲色地觀察他,開口道:“我記得那天她過來時,我也是用同樣的茶招待她,她喝了很多。”
他聞言微怔,看了一眼很像果汁的茶水,端起來嘗了一口。
茶水沁涼,口感柔滑,帶着酸酸甜甜的果味,确實是遲意會喜歡的味道。
宋飛章說:“出了這種事情,我也非常吃驚,你既然是小意的丈夫,那麼想知道些什麼,我都會盡量告訴你。隻不過她的防備心很強,我知道的事情也有限。”
何雲煦:“宋醫生,那我也不繞彎子,我想知道她心理問題的誘因到底是什麼?”
檔案上的内容終究不夠詳細,他必須親自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宋飛章露出回憶的表情,而後緩緩開口:“她是一位習慣性壓抑自己情緒的病人,大部分時候她都在利用咨詢的時間向我傾訴自己的心情,我也隻是根據她的軀體症狀去開藥,但是偶爾,她也會告訴我一些事情。她好像犯下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錯誤,直到現在也無法走出那份愧疚和罪孽——話說回來,你有沒有頭緒?”
何雲煦面不改色:“當然不知道。”遲意很少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事情,但是在他承認自己對她一無所知之後,内心還是産生了一種莫大的挫敗。
宋飛章看着茶幾上擺着的茶水,像講述故事那樣開口,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
“我也隻知道那件事和她的家人有關,而且另一位當事人很可能是和她一起長大的人,可能是兄弟姐妹,也可能是青梅竹馬。聽說她剛來就醫的時候,經常冒出輕生的念頭,但是她的精神很頑強,雖然不願意提及自己的事情,但是十分配合治療。她每個月都會定期看醫生,如此反複堅持了八年。最後一年裡,我知道自己對她的幫助已經微乎其微,想要徹底走出去,必須要靠她自己。好在她最後好像找到了辦法。
“‘這是我最後一次來了,醫生。’兩年前的最後一次面診,她這樣對我說。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真的沒有收到她的信息,以為她終于好了起來,但是一個月前……”
正午時刻,非工作時間的醫院走廊幾乎看不見一個人。
遲意急匆匆地進入了會診室。
宋飛章早早等在那兒,笑着對她說:“遲意,下回能找個正常時間過來不?”
遲意輕輕歎氣:“抱歉,在這個點打擾你,隻是家裡有人像小嬰兒一樣黏着我,脫不開身,隻能這個點過來。”
宋飛章聞言好奇道:“你不想讓家裡人知道你來這兒?”他知道她已經成家了,隻是故意躲着伴侶,實在不算正常。
遲意注意着時間,心不在焉道:“他沒必要知道,我自己有分寸。”
“你也許該告訴他,隐瞞是一件消極的事情。”他關切地說,試圖潛移默化地影響她,“你之前和我說,你要去做一件能夠徹底拯救自己的事情,事情還順利嗎?”
遲意沉默片刻喃喃道:“這件事我肯定做錯了,但現在已經沒辦法停下來。說實話,我這次就是為了這個過來,我有時覺得自己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有時候又覺得後悔,這讓我很痛苦……”
宋飛章道:“那時候我看見了你眼底的瘋狂,就知道肯定會出事。但現在情況并不會更糟,至少與人命無關,對嗎?”他盡量用輕松的語氣,甚至開起了玩笑。
遲意則凝視着他,沒有說話。
“你的意思是……”他吃驚。
“并不是。”遲意打斷了他的話,“隻是我察覺到自己有些不對勁,一開始我以為這是懷孕時正常的生理反應,但是最近越來越嚴重,我很擔心會影響到接下來的工作和生活。”
宋飛章吃驚道:“懷孕時期激素變化情緒敏感确實會導緻心理問題加重,而我對你的建議一直是向親人朋友尋求幫助,你需要他們。”
遲意:“不,他們已經足夠關心我了。”
“好吧,等會我給你開藥,但是并不建議你服用。”他說,“我還是認為你需要放松,換一個環境或者換一份工作,都會對你現在的情況有很大幫助。”
何雲煦耐心地聽着,神情專注,偶爾還會詳細詢問具體的情況。
宋飛章講完之後,何雲煦問他:“她以前和你提及過工作上的事情嗎?”
宋飛章說:“我知道她很忙碌,為了工作,她向我調整過很多次預約的時間。說實話,我很敬佩她在生病的情況下還能承擔如此高強度工作,我曾經問過她堅持的動力,她說她喜歡忙碌的感覺。”
“……沒有特别提過什麼人嗎?”
宋飛章苦笑:“在自己的私事上,她一直小心又謹慎。”
何雲煦知道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麼,他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感到高興,就連認識七八年的心理醫生都無法了解她。
他起身,挺拔颀長的身姿帶起周遭浮動着的渺小灰白的塵埃,他客氣地說:“今天麻煩你了。”
“沒有麻煩,我也希望自己能幫到她。”宋飛章知道他來頭不小,院長親自讓他接待,跟着起身一直将人送到了醫院門口。
*
病房内有儀器運作的輕響聲,何雲煦坐在病房靠窗的桌子上辦公,純白的紗窗透進淺色的光,打在他身上,讓給他蒙上一層紗,立體的五官像精雕細刻的石膏像,沉默,肅穆。
窗戶外面,醫院庭院内的晚櫻開得極為熱烈,繁花似海,飄出縷縷淡雅的香氣。
何雲煦心頭一片空茫,無心觀賞春天。他忽然明白了遲意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想要阻止自己胡思亂想,讓自己忙碌起來确實是一件有效的方法。
醫生說,是因為頭部受到沖擊最嚴重,神經受到損傷,具體症狀暫時還無法下定論。
雖然在工作,但是遲意離他太近,他仍然控制不住時不時将視線挪向她。他執拗地想,一定要第一時間發現她醒過來。
這樣想着,病床上的人忽然從唇間發出一聲呻吟聲,整個人格外痛苦似的。
何雲煦眼睛蓦地睜大,然後唰地站起來,按下了房間内的呼叫按鈕,大步走過去。
“好痛……”
床上清瘦的人輕輕喊道。
何雲煦按開了止痛泵,坐在床邊,動作輕柔地制止着她在被子上胡亂抓着的手。她的手背上還留着滞留針,有些地方浮起青紫的淤青,實在不能再可憐。
遲意試圖坐起來,但是何雲煦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這個危險的動作。
“小壹……”
她用力眨眨眼睛,問道:“怎麼不開燈?”
何雲煦心頭劇烈一跳,不過醫生曾經提到過她可能會産生短期失明的症狀,會随着神經修複而慢慢恢複,這情況尚在他心理準備之内,于是他耐心地輕哄:“你受了很重的傷,短期内可能會看不見,但是以後會好起來的,我已經叫了醫生來,别害怕。”
“唔……”她作出思索的神情,然後小心翼翼問,“謝謝你關心我——你是誰呀?”
何雲煦頓時頭暈目眩,他沖出病房外大喊着催促醫生趕緊過來。
……
經過精密的檢查之後,遲意身上用來被維持基本生理機能的儀器被撤了下來。
幾位醫生在一起商量了幾句,其中一位沖他點點頭,有些欣慰地說:“目前情況還不錯,比預想的好一些。”
何雲煦不可置信地指着床上露出罕見的孩子般神色的遲意,大聲道:“你跟我說現在她的情況很好?!她現在又瞎又傻!”
在一旁乖乖聽醫生講話的遲意循着聲音看過去,不滿地說:“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說話,我隻是失憶了,哪裡傻啦?”
何雲煦吞聲,和醫生到走廊内繼續說。
“……人已經醒過來了,病情有好轉的迹象,失憶這件事雖然在意料之外,但應該很快會慢慢恢複的,現在關鍵還是她身體虛弱和孩子的問題,要從長考慮了。”
還有醫生提醒他:“要照顧好病人的情緒,像剛才那樣是萬萬不可以的,萬一刺激到她,病情加重就不好了。”
何雲煦用力揉了揉眉心,像是要揉開眉間積攢的憂慮和疲色,他低聲說:“我知道了。”
原本還想詢問她那日的具體情況,可現在她卻失憶了。
重回到病房裡,遲意正在用她那雙沒有聚焦的眼睛東張西望,努力瞪大眼睛,試圖尋覓一絲光亮。
聽見動靜,她鎮定地開口:“我知道這裡是醫院,我叫遲意,你是誰?”
“我……”他看着她,輕輕歎息,“我是你的伴侶。”
“我結婚了?”她語氣吃驚。
看來她雖然失憶了,但是腦子裡還記着不少東西。
“嗯,我們結婚了。”何雲煦在她身邊坐下,手掌按在她小腹處,“我們還有孩子。”
“……”遲意面露震驚,“等等,我理一理,我們結婚了,我懷孕了,那這是不是代表……我喜歡你?”
何雲煦露出了這幾日的第一個笑容,語氣溫暖地開口:“對,你喜歡我!”
遲意仰頭問:“那你喜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