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落日如一盞明燭,照亮山與天的邊際。
他拉着她的手,無比溫柔地含笑看着她,毫無保留、義無反顧、坦誠又熱烈地,告訴她,她在他人生中所擁有的無與倫比的意義。
這是一份很重的感情,遲意有些不知道該做出什麼神情來面對他。也許換一個人,會很感動,但對她而言,這是一份負擔,會像如影随形的鐵鍊,捆住她的手腳,将她困在原地。就算她愛他,也不可能付出與之同等的感情,這就是辜負。
她說:“這樣很好。”
何雲煦頓了頓,也“嗯”一聲,在雪地裡仰坐着,欣賞落日,心頭卻翻湧起怪異不安的情緒,扯得他的心髒處不安地突突跳動。
他一直在向她傳遞一個訊号:他完全信任她,他的一切都無條件向她敞開,并且希望她也如此。
但是現在,他仍舊對她幾乎一無所知。
也許還是認識的時間太短了——畢竟隻過了半年,對待遲意,他還需要更多耐心。
何雲煦隻能按捺住想要了解她的迫切感,再次認真說:“你對我的事有任何疑問,都可以問我。”
遲意看着結上厚厚一層冰的湖面,猶豫地開口:“那你怎麼看待你媽媽——你會不會很怨恨她?”
不管是對家庭不忠誠,還是抛下幼子一死了之,似乎都是不負責任的做法。
何雲煦思考了一下說:“這個問題也許問我爸更合适吧,不過人已經不在了,别人的看法也都不重要了。我對母親原本就沒有印象,所以沒有看法,更不會怨恨。但我覺得,對她自己來說,還有遺憾。畢竟她走的時候,還那麼年輕,還剩下很多時間去做很多很多事情。”
他自己從來沒覺得自己缺失過什麼,何元卓和陳槐一直都是一個當爹一個當媽,全方面地照顧他。這情況一直持續到他比他們還高兩公分後,才逐漸扭轉過來。
他坦坦蕩蕩、光明磊落,倒讓遲意覺得自己心思太陰暗了。她抱着自己的膝蓋,安靜地笑了下。
***
在山頂上坐了好長時間,終于趕在天黑透之前,從原路折返。
回到老宅,遲意一進門就把鞋脫掉,坐在沙發上,踩着毛毯,由着何雲煦在她腿邊蹲下,幫她按摩走得酸痛的雙腿。
陳槐聽見外面的動靜出來,撐着手臂靠在二樓的欄杆處,打着哈欠,懶散喊道:“晚飯你們二位自己吃吧,我跟元卓都吃過了。”
何雲煦擡眼道:“知道了。”
遲意不太餓,簡單吃了些東西,沖了個澡,便想上床睡覺。
何雲煦不放心她,把醫生叫來又給她看看,最後才放任她睡過去。
遲意這一覺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晌午,她睡得熟,何雲煦便沒叫她起床。
等她自己睜開眼睛,随便動了動,便感覺身上沒有哪一處是不痛的,她嘶了聲坐起來,尤其是腰部和腿部,跟不是自己的一樣,這種運動過後的酸脹感已經許久沒有感受過。
她起來,給自己穿衣服,每穿一件,她都要停下來緩一緩,險些被虛弱的自己氣笑了。
運動,她以後一定好好運動。
遲意長發随意披散,上面穿了件修身的紫色羊毛衫,下身套了件寬松的深灰色褲子,趿拉着居家拖鞋站起來,裸.露出來的皮膚白得反光,骨骼清瘦,身姿柔美。
她推門出去,下了兩級台階,便看見何雲煦和其他兩人正在客廳寫字畫,三人有說有笑,氣氛融洽和諧。她正在考慮要不要下去找他,她不太想過于打擾他,更何況她自己還得和其他人打交道。
“怎麼不下去?”
沉穩有磁性的中年嗓音在身後響起。
遲意整個人都炸了一下,她完全沒想到二樓還有其他人,轉過去一看,是許久未露面的何鴻遠,大概是要回來吃年夜飯。
“爸。”她吞了吞口水,輕聲打了聲招呼。
他皺着眉上下打量她:“睡到這會兒才起來?”
遲意難得睡次懶覺,還被不熟的長輩抓包,尴尬到臉爆紅,自己也覺得實在不像話。
“我平時不是這會兒起,今天是特殊……”
何鴻遠還想說點什麼,最後又想到什麼,生生忍住,又是歎氣又是搖頭,背着手離開。
遲意耳朵紅紅的,她想躲回房間裡,何雲煦早眼尖地看見她,向她揮手。
“小壹,你醒啦,快下來!”
她隻好順勢下去,走到他身邊。
何雲煦把她拉到沙發上坐下:“給你留了飯,你等一下,我讓人端來。”
很快,遲意吃上了熱乎乎的早午飯。
何家的廚師燒飯很香,她心滿意足地擦幹淨嘴唇,走到何雲煦旁邊,探頭看了看。
剛才他們在寫春聯和福字,現在已經快寫完了。
桌上喜慶的紅紙雜亂擺放在一起,烏墨筆走龍蛇,龍飛鳳舞。
何元卓招呼她:“小意,你也來寫一張。”
遲意搖搖頭:“我不會寫。”
何雲煦側頭,含笑鼓勵道:“反正是給我們自己貼的,寫成什麼樣都無所謂。”
遲意盛情難卻,她推拒不過,隻覺得等她寫了,他看見她一覽無餘的坦白水平,大概就不會對她有這麼強的好奇心,于是“嗯”了一聲。
觑了一眼桌上的成作,才發現他的字确實寫得好看,顯然是下過功夫練過的。
何雲煦興沖沖地又拿了幾隻毛筆遞給他,走到一旁替她磨墨。
遲意看着光滑的紅紙,事先打預防針:“我寫得真的不好。”她隻在小學時期上過零星兩節軟筆課,後來再也沒拿過毛筆。
何雲煦又重複:“沒關系的。”
她垂腕下筆,确實沒什麼經驗,筆畫寫得很糟,毛筆沒寫幾筆又變得毛躁,沾滿墨水,落筆又是一團墨迹。
遲意皺緊眉,她雖提前說過自己寫得不好,但是真實水平真這麼糟,她又有幾分不服氣。
“手生。”
她堅持把一張寫完,又拿起另外一張,“寫寫會好點。”
又落筆。
何雲煦眼角眉梢全是笑意,走到茶幾旁遞了點堅果送到她嘴邊。
“喏。”
遲意無意識地張唇叼住,咯吱咯吱地寫字,一連寫了兩幅,沒一張能看。
何雲煦走到她身後,俯身握住了她的右手,他肩膀寬闊,很輕易地将她帶進懷裡,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帶你寫。”
他看了一眼她挑的春聯,握住她的手指,臂肘用力,一個“天”字便氣勢磅礴流瀉而出。
他似乎覺得好玩,又貼得她近了一些,遲意整個人都被抵在桌子前,完全動彈不得。
她炸毛,想撂下筆。
何雲煦說:“别動,專心。”
遲意手上卸了力氣,看他握緊自己的手,寫字。
他寫字确實好看,哪怕遲意不懂書法,也覺得筆畫裡很有力道,運筆沉穩,筆鋒淩厲,跟他整個人的氣質很不一樣。
一副對聯寫完,遲意趕緊掙開他,兀自揉揉自己酸脹的手腕。
何元卓和陳槐早躲去别的地方,他們現在對這種公然調情的行為很唾棄。
何雲煦笑吟吟望着她,指着這幅道:“等會兒貼到我們房間門上。”
遲意悶聲說:“随便你。”
***
遲意一整個節假日全都悶在房間裡,但是何雲煦明顯變得忙碌許多,年後幾天,會有五湖四海的親戚從遠方趕來團聚,他們需要安排酒店接待,安排家宴。
何雲煦一直想帶上遲意,他希望她能陪在他身邊,或者能見一見他的親人,多認識一些人總是好的,但是她總是借口身體不适拒絕。
遲意的想法也很簡單,她不想和陌生人打交道,也不想打擾他們親人相處。他隻好妥協,經常被迫和她分開。
還有一件令遲意感到詫異的事,除夕夜這天,她收到了很多壓歲錢。
壓歲錢這東西,她有十多年沒有收到過。
更别說現在都結婚了。
而且用“很多”形容并不精準,應該用數量驚人,何雲煦連同自己那份一口氣全轉給她。
“這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遲意記得小時候收到的都是十塊二十的紙币。
“各地習俗不一樣,而且不算多,隻是親戚多。”
何雲煦撐着臉,不以為然。
“那我們要不要也發給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