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匆忙送走簡淵後,康杜若就沒再聯系他。前期采訪結束後,剩下的就是撰稿與審閱工作,這本來就是可以獨自完成的工作,因此康杜若可以做到,盡量避免跟簡淵的私人聯系。
當然了,她并沒有懈怠工作。雖然母親那天的忽然發作讓她一度心情沉重,但離她知道自己身世已經過去十二年了,時間的治愈力量是強大的,康杜若如今不會再像當年那樣一蹶不振。
她按照框架計劃,很快潤色完了訪談錄的初稿,然後把稿子發給自己認識的一位老編輯,做完初審後,她又修訂潤色了一遍,再把這個版本發送給簡淵。
幾天後,簡淵給她打了電話。
“稿子我看了,寫得不錯,你的文筆果然沒有退步。”簡淵帶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最近康杜若明顯的疏遠并不存在,繼而又道,“但有幾處,我覺得不适合作為單獨章節,另外,音頻裡原有的一些内容,你并未寫進書裡,我也想和你讨論一下,最近方便見個面嗎?”
康杜若清楚,這個“見面”肯定不會隻讨論稿件,簡淵對上次的匆匆而别有所介意,所以也不是第一次旁敲側擊了。之前幾次,都被康杜若以趕稿為理由婉拒,可現在已經結稿了,康杜若想了想,隻好說:“如果你有什麼意見,發郵件就行了,或者把意見标注在文檔裡,我也方便留檔查閱。”
“杜若……”
“我現在隻想專注于工作,”不等對方說完,康杜若就打斷道,“跟你合作我很愉快,我們隻要保持這樣不就行了嗎,是吧。”
“……”簡淵沒有立刻說話,隻有若有若無的呼吸聲,順着網絡傳到康杜若耳邊。可康杜若能感到他的失望。是啊,換了任何人,對自己這樣受到諸多關照卻屢屢拒絕對方好意的人,都會感到失望吧。她将伸向自己的手推開,又何嘗開心呢,但是她甯願讓簡淵失望,也要抑制向他遞出手的沖動。
她獨行太久了,已難以接納别人進入自己的空間,何況她的心理空間雜亂不堪,灰頭土臉,到處都是結着疤的舊傷痕。簡淵想要拉她出泥潭,那麼自己身上附着的污泥,也必然會被連根帶起。那些恰恰都是康杜若不願被人,尤其是被簡淵看到的。
“行,那我們就隻談工作。”最終,簡淵沒有再步步緊逼,隻在結束通話前說道,“但至少保留我關心你的權利吧,我們不是朋友麼。”
簡淵說到做到,之後果然沒有再提出見面的要求。一周之後,他将看完的文稿發了回來,康杜若一打開word,心情頓時無以言表。
那是布滿了修改痕迹,以及紅紅綠綠注釋的文檔:紅色的部分,是簡淵覺得不妥,提出的修改意見;綠色部分,是簡淵抄錄的錄音部分,或提出可以側重的部分。除了這種方向上的意見調整,文檔中還不乏句式、詞組甚至标點符号的修改。這都是最初級的文字編輯的工作,而簡淵這種早已做到決策層的出版人,居然像一個才入行的新人編輯一樣,為她的書稿做了完完整整的審讀。
要說不感動,那絕對是假話。簡淵雖然沒有再來找過她,他的關心卻從這一個個方塊字中流淌而出,以精彩的修辭和舒心的語句,展現在康杜若面前。
作為一位作者,能和簡淵這樣的編輯合作,是何其幸運和幸福啊。康杜若頭一次不再麻木地看待自己的作品,她湧出一股羞愧,更湧出了一股沖動。她想寫出更好的文章,想要更匹配的作品,來讓簡淵充分施展他的才華。
文稿按照簡淵的意見完成了修改,又曆時3個多月完成了各個校次、排版和封面設計。當康杜若拿到樣書時,《熒屏上的孤獨舞者》已經脫胎換骨。盡管它本質上仍是一本消費粉絲的快餐之作,可至少内容從“矯揉造作”提高到了“可以一看”。那顧影自憐味的惡俗書名被改成了樸實無華的《遇見曹珂》;封面的曹珂也不是大頭出境,而是慵懶地如貓一般在陽光下,半是戲谑半是帥氣地笑對鏡頭,亦是笑對着拿起這本書的讀者。
經過曹珂公司的營銷,這本書得以出現在線上線下各大平台的醒目位置,曹珂的簽名售書現場據說更是人滿為患。
康杜若早已預料到這是一本不愁銷量的書,但對她自己來說,總算也是一本相對問心無愧的作品。
曹珂得了風光,康杜若得到了原先允諾她的報酬,萬象公司也獲得了可觀的利潤。最終皆大歡喜,于是作為慶祝,徐青軒攢了個飯局答謝康杜若和簡淵,這卻讓康杜若實在找不到推辭的理由了。
飯局約在一個私人定制餐廳,位于一座清幽内街的花園小洋房,小包間裡既私密又安靜,這就加劇了康杜若的不自在。
簡淵就坐在康如若對面,沒有什麼異常,可康杜自己辦不到安之若素。于是這個時候,喋喋不休且對她問東問西的徐青軒,就不那麼煩人了。
“動筷,動筷,都是老同學,不用客套了。”徐青軒非常熱情,将圓桌正中的菜推薦給康杜若和簡淵,“他們家的醉蝦好吃,老闆的拿手菜,我提前一周預定的!”
青瓷壇裡的酒糟醉蝦十分挑戰部分食客的神經,喜歡的人很喜歡,不喜歡的人就有點接受不能。康杜若就不太想把還在掙紮的蝦子活吞下去,她從底部夾了幾隻看似醉死的蝦,勉強回應了徐青軒的好客。
“班長跟我說曹珂那本書的編輯就是你時,我都不敢相信。我們也有十幾年沒見了吧,早知道你就在淞城,當時班長的接風宴,我也叫上你啊!”徐青軒這次才見到康杜若的面,玩笑道,“一離校就不聯系了,你說你是不是太見外了,來來來,自罰一杯。”說着就倒了半杯紅酒遞了過來。
康杜若猶豫地接過杯子,她常年宅在家寫稿,從來不涉及陪人喝酒,酒量從當年去KTV喝醉那次,就沒見長過。
“都說了老同學不用客套,怎麼又把酒桌上那套拿來了?”就在康杜若為難的時候,簡淵開口道,“再說,什麼叫太見外?本來你就是外人,别瞎套近乎。”
徐青軒哈哈大笑,反唇相譏:“那是那是,我是外人,你不是外人,你那會兒多照顧她呀,是吧,康杜若。”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康杜若悶聲吃菜,不予置評。
雖然徐青軒不知内情,亂踩雷區,但拜他的粗枝大葉所賜,一頓飯吃得還算融洽。不過就在上最後一道大煮幹絲時,徐青軒的手機響了起來。
“喂……啊,我在吃飯。”他喝得紅了臉,對着電話大嗓門道,“鑰匙?我哪知道你放哪了……你說你,出門都不檢查包,行行行,馬上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