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二十二年春,四月,雍和發生了幾件大事。
鎮北侯府的嫡小姐兼當朝太子蕭景策的未婚妻楚陌苓在及笄禮前一日去往白石山靈谷寺祈福的路上失蹤,滿朝皆驚。
太子蕭景策縱馬尋人,不慎跌落懸崖,雖被人救治,奈何傷勢太重,薨逝,天子大怮。
楚陌苓近衛修濡同樣不知所蹤,坊間偶有傳聞,兩人私奔。
鎮北侯父子大怒,仍以家國為己任,卻從未放棄尋找楚陌苓的蹤迹。
同年五月,京都大族燕家被抄,男人發配邊疆,女人被賣到青樓作妓。
起因是燕家旁系與皇族胡亂攀親,引得正處悲痛之中的天子勃然大怒。
燕明月父母不堪受辱,雙雙自盡。
遠在嘉甯關的楚陌辰快馬加鞭,又回了一趟京城。
僅僅兩月,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臉上寫滿滄桑,顯然是被親生妹妹楚陌苓失蹤、舊時好友太子蕭景策身亡、看作親人的家仆修濡杳無蹤迹、未婚妻娘家被抄婚事作廢一連串的事打擊得不成樣子了。
此番他回京,卻是為了那未婚妻子,燕明月。
燕家藐視皇權一事已然坐實,燕明月成了待罪之身,皇帝正在氣頭上,絕不會允許楚陌辰與她的婚事。
但兩人有情,楚陌辰絕對不會眼睜睜地看着燕明月被發賣為妓。
他們青梅竹馬,自幼一同長大,楚陌辰對燕明月的性子再了解不過。
燕明月孤高自傲,愛俊俏皮相,愛名貴首飾,卻最是愛面子,為此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從高高在上的世家貴女跌入凡塵,淪為青樓的妓子,必然會被人使絆子,高傲如她,定是受不了的。
楚陌辰與父親楚信商議,想好了策略。
他連衣服也沒換,帶着滿身風塵,徑直進了雍和最大的風月場所——也是燕明月的發賣之地,怡紅院。
雍和國法最重孝道,燕明月剛死了生身父母,披麻戴孝進了怡紅院,老鸨雖覺得晦氣,到底沒先強迫她接客,不情不願留了她七日光景來守喪。
楚陌辰是第七日到的。
那老鸨見他着裝原本滿是不耐煩,卻在他丢來一包銀子後興高采烈帶他到了燕明月的房門前,扭着水蛇腰離開了。
一門之隔,楚陌辰卻躊躇了。
門那邊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可他卻不知道以何種姿态去見她。
陌苓失蹤,他不在;太子薨逝,他不在;燕家沒落,他也不在。
所有燕明月需要他在的日子裡,他都沒有陪在她身邊,留着她一個人去承受那些。
楚陌辰忽然想起一句話。
身為長子,又是鎮北侯府唯一的兒子,父親楚信對他都是要求嚴格,什麼事情若是做便叫他做到最好。
被關在書房死磕諸子百家、七十二術時,他總是昏昏欲睡,随後被父親腰間的馬鞭親切地“喊醒”。
那時他确實是少年心性,不明白為何自己一個武将要學那些弱不禁風的文人學的東西,梗着脖子同鎮北侯楚信理論。
他父親賞了他兩個耳光。
當晚他鬧起脾氣,飯也沒吃,團子似的妹妹來哄也未起作用,癟着肚子在榻上睡了過去。
夜間他想去小解,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卻吓了一跳——他父親就站在他床前。
楚陌辰依舊鬧脾氣,一聲不吭,繞過高大的父親自顧自解決了内急,又要爬到榻上時被楚信拎着後領飛上了屋頂。
那是父子倆第一次談心。
那時楚陌辰也就是七八歲的年紀,楚信卻給他倒了很烈的酒,坐在屋檐上沉着聲音發問,“你還不懂我為何逼你?”
“……不懂。”楚陌辰垂下眼睛,也學着自家老爹的樣子猛灌一口酒,卻被嗆得直咳嗽。
楚信拍了拍他的後背,“那我問你,我們的宅邸叫什麼?”
“鎮北侯府。”
“我們家是什麼?”
“武将世家。”
“皇宮裡和你最要好的皇子是誰?”
“……太子殿下。”
“我再問你,京中其他世家子弟對你态度如何?”
“……”
“上趕着和你稱兄道弟的有多少?”
“……”
“人們談到你時安在你腦袋上的身份是什麼?是單單一個楚陌辰,還是鎮北侯府小侯爺?”
“……”
楚陌辰不再應聲。
楚信冷哼一聲,“白日與我犟嘴的時候不是挺能說的麼?眼下舌頭被拔了?變成啞巴了?”
楚陌辰垂着頭不說話。
“兒子啞巴了,話就老子說。”楚信仰着頭又灌一口酒,眼睛黑且亮,映着漫天星辰,眸子裡似乎也閃着火焰一般的光。
那是信仰。
他雄渾的聲音響起,“我們是武将世家,是開國皇帝親封的侯爵。”
“太子與你親近,因為你是小侯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