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飛眸色一暗,沉着聲音,對面前之景也沒有什麼異樣情緒,并不回答,“該回營了,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
楚陌苓站起身,踉跄了幾步,堪堪穩住身形。
她仔細咀嚼這兩個字,複而低低笑出了聲,紅着眼睛沖燕南飛吼道,“你倒說說,還有誰在等我?!”
她指着身後的一片血海,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大顆的眼淚混着雨水砸在地上,“是他們在等我!他們臨死之前都在等我帶援軍來救他們……”
燕南飛不以為意,“人死不能複生,殿帥就是在此處哭嚎到天明,這些人也是死透了,活不過來。”
他面上一貫清冷,沒什麼表情,“既然不可能有什麼死而複生的奇迹,我勸殿帥,還是不要白費精力徒做無用功為好。”
“燕南飛!你有沒有良心!”
楚陌苓提劍指着他的胸口,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還是個人嗎!”
燕南飛隻看着她,似是知道自己在楚陌苓那裡理虧,并不言語。
楚陌苓劍鋒一轉,刺中燕南飛的左肩,“你騙我!我賞識你……提拔你……信任你……你騙了他們,也騙了我……”
“你說你算好了時機……全都是借口!”她顫着手,眸中是不加掩飾的痛色,“你隻是把玄甲衛當做棄子,讓他們攔住西涼主力……為我拖延時間……”
“我和白癡一樣在百裡外與西涼分支纏鬥……被你耍地團團轉……這才害得他們等不到救援……”
楚陌苓抽出沒入燕南飛肩頭的劍,拄在地上,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體。
燕南飛悶哼一聲,後退半步,卻仍是直直望着她。
方才每句話都耗盡了楚陌苓的力氣,若非如此,那一劍足矣廢了燕南飛的左臂。
她偏過頭去,咬住顫抖的唇,“他們到死都以為我會來……”
此時此刻,楚陌苓隻覺得身上千斤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按燕南飛昨日給她和玄甲衛的說辭,她可以在擊退西涼分支後支援此處,與玄甲衛合力擊潰敵軍。
可她趕到此處時,見到的就是滿目瘡痍。
興許這些将士死亡前一刻,都在期盼她的到來。
盼着她的支援,盼着她将受傷的戰友救走,帶回去治療……
盼着大獲全勝,衣錦歸鄉,娶家中望穿秋水的未婚妻子,或是與父母親人團聚……
燕南飛見她這副樣子,皺了眉,“将士的職責就是建功立業,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他們早就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強詞奪理!”楚陌苓攥緊雙拳,“那你為什麼把我派到别處?為什麼你自己不去死?!”
燕南飛神色淡淡,“你我于雍和而言,價值比他們大的多。”
他瞥了一眼楚陌苓身後,眸中看不出情緒,“殿帥,你知道的,這是損失最少的法子。同他們比起來,你的性命更重要。”
“你是鎮北侯府的遺孤。你不能死,否則會軍心大亂。”
“沒有人不能死!也沒有人必須要活!你憑什麼替我做決定?!”楚陌苓握緊手中的劍,“你又憑什麼讓他們不明不白地跑來送死?!”
“兩害相權取其輕,即便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選。”燕南飛面上終于有些煩躁,冷嗤一聲,“殿帥,别犯蠢了,我們赢了。“
楚陌苓笑出了聲。
“自我來落楓鐵騎,帶着玄甲衛多少次死裡逃生,眼見全軍大勝後就要熬出頭,卻偏偏害他們死在了你的算計下。”
她不在從哪裡來的力氣,拽住燕南飛的衣領猛然一推,一腳踹向燕南飛的小腿讓他倒在地上,狠狠踩住他受傷的左肩,足尖用力。
“倘若我提前知道你是這麼個狼心狗肺的畜牲,我絕不會救下你這條賤命。”
她擡劍作勢要刺向燕南飛的心口,帶着血漬的面龐上挂着憤恨,“我該讓你死在西涼騎兵的馬蹄下。”
“殿帥!不可!”
匆匆趕來的陳默擲了枚銀镖打偏了楚陌苓的劍尖,修濡站到楚陌苓身後,給她一個支撐。
“燕南飛此舉雖讓人憤怒,但于雍和而言,确實是……立了功。”
陳默沒看燕南飛,站在楚陌苓另一側,“在此處殺了他,陛下那邊不好交代。”
楚陌苓恍惚,又自嘲一笑,“也是。”
她餘光瞥見燕南飛腰間那枚鈴铛,劍尖一挑,那宮鈴便飛到她手上,“先前見你可憐,我将父親送我的及笄禮拿給你,哄你開心。”
她嗤笑一聲,不顧燕南飛略微放大的瞳孔,将那枚玉玲扔在地上,一聲碎裂聲入耳,鈴铛四分五裂。
楚陌苓垂眸看了燕南飛一眼,“今日你我之間的情分,緣盡于此了。”
燕南飛唇角微動,她卻什麼都不想再聽,腳尖從他肩上挪開,拂開陳默和修濡,又望向身後的屍山血海。
她想把這些人都記住。
起碼日後百姓歌頌落楓鐵騎功績卻無人知曉他們的奉獻時,自己可以喊出他們的名字。
蓦地,楚陌苓想到什麼,回眸看了燕南飛最後一眼。
“那日你醉酒後曾問我,為何待你滿心赤誠。”
她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擡眸沖燕南飛去了一個帶着嘲諷的笑,“你也知曉,我出京城前,是先皇為前太子蕭景策内定的太子妃。”
“可惜他短命。”
“而你與他八分相似,燕南飛。”
她不再解釋,也不顧身後三人的表情,隻身走近雁鳴湖畔,繼續去撿玄甲衛将士們的腰牌。
那是她當年與燕南飛見的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