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粼粼的水底,眼光所見皆是昏暗,隻隐隐能看到幾分光彩。仿佛水面有一層禁制,将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永遠的鎖在了水底。
“金钏?”黛玉輕聲喚道,口中呼出幾顆泡泡。
她像一條被遺忘的人魚,被關在萬米深的陰森海底。
金钏玉钏都沒在。
四周是水,腳下有漂在海中的石頭,上面生出柔軟的水草,蜿蜒飄搖在黛玉身邊,像女子的手般撫摸她的長發。
很舒服,也很凄楚。
“林醫生……”一個悲涼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黛玉回身,借着海面的光線,她看到一長滿了海草的大石頭,海草如同一萬隻人類的手,拼盡全力的向黛玉伸過來。
而聲音正是從那裡傳來的。
黛玉靠近水草叢,墨綠色的水草柔柔的撫摸她的臉,就像她曾撫摸翩翩一樣。
“翩翩,是你嗎?”
“林醫生……”
聲音溫柔,破碎。
水草深處,斷斷續續的聲音,似清風擾心,勾來又去。黛玉一把抓住水草,在意識中讓自己也變得像水草般柔軟,加入其中。
以柔化柔。
黛玉化在水草中,周身被水草包裹,在石堡玻璃道上的一身寒霜,此時被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溫柔的溫暖。
就像當年母親溫柔撫摸她的臉頰。
溫柔,溫情,那種溫暖的感情,比冬日正午的陽光還要舒适三分。
等黛玉反應過來,她的眼淚從眼中湧出,混進帶着暖意的海水裡。她分開眼前的水草,往最深處遊去。
一張白皙的臉在水草的盡頭帶着微笑,那一刻一點日光落在黛玉心底。
她睜大眼,覺得心都舒展開來。
那是她母親的面孔。
“鼻頭紅紅,臉紅紅,你是一隻小兔子。”
柔軟的水草摸過黛玉的臉頰,将她流出的眼淚撫過吸收,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想起:“人的一生會經過很多磨難,難過了,傷心了,哪怕是絕望了。”
“就好好哭一場。”
“哭累了好好睡一覺,第二天你就有應付一切的能量了。”
“好玉兒。”
黛玉突然好累好累,閉上眼,眼眶濕漉漉的。
“母親……”
……
再睜眼,水草深處,一張蒼白的臉。
是翩翩。
為什麼翩翩的意識世界會讓自己看到母親的臉?
我們的潛意識經常在和我們交談,但它不會說話,隻能通過意象隐喻,用一種俗話說的藝術類比的方式企圖讓我們明白它的意思。
如果母親的臉隐喻翩翩的臉。
那麼……
這是又一個翩翩的意識分身?而且,是給她溫暖,讓她在絕境中堅持下來的意識分身。
玉钏?
黛玉靈光乍現。
趙家村給翩翩帶來了巨大的身心折磨,被關起來,被虐待,被轉賣,被當狗當豬,被奪去所有生而為人的意義。這經曆在她心裡催生出一次次自殺的絕望金钏分身。為了防止她自殺,賈雨村把這個人格封進石堡不見天日。
但每個人都會愛自己,不管是自卑還是自信,哪怕是絕望的自我厭棄。自己對自己的偏愛是天生的。
為了保護意識,又生出了溫柔母性的玉钏,她會在每一個金钏自殺後修補心靈的創傷,會在金钏痛苦傷心時軟聲安慰。如果說翩翩是一隻受傷的小獸,那麼傷口是金钏,舔舐傷口的舌頭就是玉钏。
怪不得翩翩精神失常。
賈雨村将金钏關進石堡,與她共生的玉钏也一起被埋進去,失去了保命的玉钏,翩翩自然會懼怕所有人,無法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黛玉看着翩翩的臉,名為玉钏的分身。
她的病愈點,在于她自己的分身。
隻要将玉钏帶出去,随着時間的推移,她會将傷口愈合。雖然會留下疤痕,留下記憶,但起碼不會痛,不會再影響她在人間道繼續正常前行。
“翩翩……可以聽見我說話嗎?”黛玉遊到她面前,伸出雙手替她理好淩亂的頭發,大聲在她耳邊呼喊。
“咕噜咕噜……”
一串氣泡從玉钏口中吐出,她臉上笑容淺淺,卻讓人心安。水草從她的頭皮生出,纏繞在她蒼白的皮膚上,因為黛玉靠近,也被水草纏繞。
“林醫生……”
玉钏小聲呼喚。
“翩翩,翩翩,是我,我在這裡。”黛玉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抓得很緊,母親給的力量在這一刻通過她的手傳給了玉钏。
玉钏睜開眼睛。
一雙滿是溫暖愛意的眸子,黑白分明的眼珠似乎有包容天地,化解所有傷痛的能力。
翩翩天生就可以治愈他人,也可以治愈自己。
這是心理療愈的絕佳天賦。
簡稱奶媽。
“玉钏,玉钏,金钏現在很不好,我帶你去找她好不好,她很需要你。”黛玉說道。
“金钏?”玉钏有些詫異。
“對,她是你的姐妹,你們一體同生,她非常需要你。沒有你的話,她就死定了。”黛玉急切道。
面對奶媽,一定要表現急切,這樣會勾起她的聖母心。
玉钏想起身,卻發現自己被水草包裹,貼在背後的巨石上。她見黛玉面帶焦灼,反握住她的手,溫聲勸道:“林醫生,我會跟你去,不要怕,一切事情我都可以解決。”
“嗯嗯…”
跟她講話,真的很溫暖,黛玉面露喜色。
玉钏松開黛玉,雙手環抱胸前,閉上眼,呼出一口氣,再猛的一吸。
她通體出現綠色的光芒,一圈一圈的水草打着漩吸入綠光裡,每吸入一根水草,她的膚色就變一變。
當水草吸收完後,玉钏大變樣了。
她頭發呈現一種深幽的墨綠色,水波浪般的長發在海中散開,讓人一時分不清曲折翻滾的是水還是頭發。原本白皙的身體由内而外顯現出淡綠色,瑩瑩透透,充滿生機。
玉钏睜開眼,綠寶石般的瞳孔反射出黛玉的面容,原本化作柔軟水草的黛玉在綠寶石眼睛裡逐步修補,回複到最健康的模樣。
連闖入她意識世界的其他意識都能修複。
“林醫生……你知道,她在哪裡嗎?”玉钏問道。
“跟我來。”黛玉轉身,在水裡如同魚兒般行動自如。
水草消失後,海底亮起來。
翩翩的意識海洋裡沒有魚或其他生物,沒了遮擋視線的水草,下方黑暗無邊際,上方明亮如太陽。
黛玉徑直遊向黑暗深處。
越靠近黑暗,越覺得自己要被黑暗吞噬。黑暗的海洋很冷,還好有玉钏跟在身後,她的綠色生機,可以帶來溫暖。
黑暗的東西越來越大,像是在海裡遊過了一個世紀,黛玉摸到了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