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最狼狽的時期,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他的《荊棘叢林》。
上次真心話大冒險,楊霈提及那段往事說自己忘不了,是蘇一弦在關鍵時期給他撐了把傘。但是那個階段他自己何嘗不是磕磕絆絆,差點徹底迷失,差點徹底放棄。
顔絨想,她的确是見過他最狼狽脆弱的一面,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爬出來了的。以前的他還會訴苦,現在好像連抱怨的話都不太多言了....不知道這幾年過得是不是如意,心裡是不是因為經曆的多了更加坦然和淡定了。
那那時候的他,熾熱,迷茫,無助,卻真摯,是少年最開始的樣子。
——
拍完電影處女作《共鳴》的時候,蘇一弦真正的愛上了演戲。
能沉浸式地感受另一個人的人生,并演繹出來賦予角色生命,這本來就是一件很有挑戰性、很有趣的事情。
演完第一場哭戲,站在監視器後面,看到屏幕裡的自己,原來他哭的時候竟然是這樣的表情,覺得陌生又新鮮。
有點重新認識自我,肆意人生的酣暢淋漓的快感。
彼時他躊躇滿志,立志要成為一名好演員。
首部電影沒播出,他沒有任何資源和基礎,還是如白紙一樣純淨的新人一枚。随後便是憧憬新角色。
他每天被趙睿拉着跑組,奔波在朝陽的各大劇組,自我介紹、遞資料、試鏡....不放棄任何一個角色和機會。
雖然起步艱難,但不久他就非常幸運地拿到了新電影《荊棘叢林》的男一号。
蘇一弦永遠記得半夜給跟顔絨報喜的時候自己有多雀躍興奮。初生牛犢不怕虎,就一個字莽。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天降紫薇星,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天生就可以吃這碗飯的。
那時候他太年輕了,又從小生活在溫暖裡,就連第一部電影都拍的很順利。一路順風順水沒經過大浪淘沙,更沒有遇到過太壞的人,也沒直面過太多殘忍的現實。
但這電影拍到一半,他卻面臨“換角”危機。
記得是一個悶熱夏日的深夜,顔絨睡不踏實,突然接到了蘇一弦的電話。少年用從來沒有過的沮喪語氣說:“絨絨,我是不是真的不會演戲?我好像做什麼都不行都不對,我看到鏡頭就恐懼惡心,我完蛋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她如夢驚醒,努力安撫他。
“這個劇組好像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今天那個傻叉導演又把我罵了一頓,他每天都以罵我為樂,罵我演技跟木頭一樣,我是不是真的那麼差勁?或許他可能純粹就是看我不爽.....這些就算了,他們必須讓我去陪人喝酒,如果不去的話說要換一個更聽話的男演員,拿換角來威脅我.....他們為什麼都是面具人,我想逃了,這是噩夢.....吃人的地獄.....”他的聲音在狠狠地顫抖,“再這樣下去我會發瘋的,我真的想死.....”
他不知道熬了多久,才會說出這些。他甚至說出了想要自殺。
這可把顔絨吓壞了。
“你現在在哪?”
“我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他的聲音聽上去沒什麼生氣。
“你别想不開,你想想過一段時間你就能回家了,可以吃到你奶奶做的小馄饨和熏魚面.....還有我呢,我還在等你回來看新上映的電影呢。婦聯我都一直忍着沒看.....”她随口提了幾件約好的小事轉移他的注意力。
“那你乖乖地回酒店去好不好,好好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确認他尚且安全,花了好大的精力把他勸回酒店,又好不容易把他哄睡。
她連夜訂了機票,第二天一早飛到了一個非常陌生的邊陲城市。然後坐了5小時的大巴車,才抵達一個令人更加不安的落後小縣城。
那陣子蘇一弦害怕到,經常跟她分享定位。
如果不是因為這是一個有備案的電影劇組,有名有姓的導演,她真的差點以為他要被賣去緬北。
也不知道她是有什麼勇氣,就那麼孤身入營般,跑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去,想要解救他于水火。
當顔絨震驚地走進那個滿是黴味的招待所,拿着sf證顫顫巍巍地開了一間房。當她走進那個糟糕到讓她捂鼻的房間時,發黃的被單和破舊的家具讓她崩潰,她徹頭徹尾的心疼了。
想着,蘇一弦從小養尊處優,不到20歲哪吃過這種苦。
但他竟然為了拍戲,忍了兩個月都沒抱怨過一句環境簡陋、條件艱苦。
可能環境差都是次要,反倒是精神的折磨,會讓人喪失所有的驕傲。
她偷偷跟前台打聽,撿到了一些工作人員遺落的通告單。因為沒什麼知名的演員,又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劇組很好進出,她坐了個當地人的三蹦子,非常輕易地就溜進來了那片幽深叢林。
樹林裡面搭了一個小木屋,是主角生活的實景。
燈光和機器、軌道架起,在院子裡拍攝外景,大夏天的,現場的場務和工作人員,每個人都看上去汗滋滋的。
她的視線裡隻有蘇一弦,他似乎很艱難才能站在鏡頭前。一個鏡頭反複琢磨,遠景、近景、特寫,就算每一條都表現得完美,都需要拍上至少10次,還不許NG。
那是顔絨第一次了解,原來拍戲的過程也是一種重複的煎熬。
她悄悄站在很遠的地方觀察着。看他演戲,看他陷入角色的情緒裡,也震驚他竟然真的能演出一種隐忍的崩潰。
謝正的身世實在是太苦了,又走不出心中的荊棘叢林。他現在是那個滿身泥濘的少年——謝正,他太過沉浸地去體驗那個角色了,以至于快要迷失自己。
“蘇一弦,你到底有沒有靈魂!阿正都死媽了他會一滴眼淚都沒有嗎,你憋也給我憋一滴出來!!”
“卡卡卡!你中午沒吃飽飯嗎,這句台詞說得有氣無力的?!”
可明明演得很好,還是被那個暴躁導演噴了。
不知道拍了幾個小時,拍到了天黑。那個仿佛有躁郁症的導演終于喊了“卡”,說自己要去吃飯了,其他人也原地解散,迫不及待地去領盒飯原地休息。
那時候,蘇一弦是個純新人,沒有助理,沒有房車,隻有一個藍色的雨棚可以稍微坐一下,讓自己恢複平靜。
但他卻困在謝正憂郁的世界裡走不出了。
沒有選擇吃飯和休息,而是徑直走向了林子深處。
現場可能隻有她發現了他的異樣,趕緊小跑着跟了上去。
顔絨走着走着,徒然看到,這片濕漉漉的叢林裡竟藏着一棵參天巨樹!
這樹有多高呢?無法形容的雄偉,目測得有超過百米。
顔絨想,這可能就是望天樹。
這應該是房圓一裡之内最高的樹,彰顯着高聳入雲式的威武,它宛若一根定海神針般的存在着,讓旁邊的雨杉、野芭蕉甘願俯首稱臣。
你站在它的下面,擡頭望不到天,有一種遮天蔽日的感覺。
這是他目之所及能看見的最高的樹。
他在這一帶拍了一個月的戲,他神遊太虛的時候,總能遠遠被它的婆娑枝葉吸引,仿佛靠近就能獲得神力一般。
顔絨看在眼裡,她以為蘇一弦會去找個樹洞跟他說話,或者去踢那大樹幾腳,洩洩氣。
但沒想到,他如幽靈般的軀體本能地前進,緩緩朝那棵擎天大樹走去。
那一刻的蘇一弦看上去很像是一根被剪斷了線的木偶,他幾乎渾身無力、行屍走肉的,卻極盡溫柔地抱住了它。
或許抱緊叢林中最堅定的守護者,是他那個階段唯一能做的治愈之事。
——他還是太渺小了,感受不到一點力量。
那天的戲份結束了,劇組的人一哄而散,陸陸續續回到那個破爛招待所。一群人歪七扭八地癱倒在大堂裡,聊着些劇組裡沒營養的八卦段子。她像是那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來來往往她看了許多人,卻遲遲沒有等到他歸來的身影。
顔絨有點緊張,給他發了信息:【你在哪?下戲了嗎?】
【在一個徘徊的十字路口,蹲着。】他形容地很抽象。
【我去找你!】
【你怎麼找得到我?】他知道隔着十萬八千裡,他也想馬上見到她,但是不能,他跑不了一點。
又猛然想到了顔絨是個“很虎”的人,說的話立馬就會去做,蘇一弦又擔心她會沖動,趕緊發了一串:【你千萬别來探班,我真的已經沒事了。昨天晚上就是情緒不好.....】
她幾乎是飛奔而出的,跑遍了這個小縣城的主街。
最後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巷交叉口,看到真的頹廢地蹲在路邊的他。
蘇一弦覺得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狽的瞬間之一。
一米九的大個子,蜷縮着很小的一團,失魂落魄地在思考着“他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還有“此時此刻,他存在的意義”。
但是,大約就是那命運般擡頭的一瞬,他在餘光中看到她的第一眼,仿佛看到了救贖。
他幾乎是一秒就認出來了,身體也是一種本能的類似膝跳的反射,他整個人彈了起來,直直地站起來,穿透阻隔視線的一切的阻礙,特别清楚地看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