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着袁茜然,許一努力讓嘴的弧度顯得溫和,他微微眯起眼睛,調動起自己的全部期待,并通過眼神表達:“绯姐,你看看簡信。”
袁绯然低下頭,打開她和許一的聊天界面。對方給她發了一張圖。是許一的畫,畫上是Q版的袁绯然,一雙死魚眼蔑視天地,穿着棒球服和高筒靴,左手插兜,右手拿着一根球棒,四周用淺粉色的邊框圈起來,和臉邊粉色的小花、彩帶相呼應。明明主體和裝飾的配色很不搭,可細膩的處理讓整幅畫看起來非常溫馨可愛。
她擡起頭。許一聳着肩,一隻手筆直的伸在她的面前,臉上卻竭盡全力展露着一個笑容:“绯姐,你,你别傷心。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們都會陪着你的。生活中雖然有很多風雨……”
“生活中有很多風雨,但都會過去。不要難過,打起精神,向前走吧。”這一瞬間,袁绯然看見的不是許一,不是自己的表姐,也不是年歲安,而是很多年前的艾澤之。
那時候的艾澤之碰上了或許他一生中見過的最反骨、最固執、最難勸的人,他好話說盡、道理講明,那個人還是無動于衷地執着于逃避自己的罪責,逃往永恒的甯靜。最終的最終,他和袁茜然用完了力氣,隻好說出那段樸素清澈的雞湯。
那碗雞湯袁绯然沒喝。但她看着眼前的許一,他臉上那些因緊張而突出的棱角慢慢被想象磨成圓潤的模樣,明顯的假笑變成真實的溫潤笑容,站在那裡的許一被艾澤之的風骨染成一個溫良俊秀的青年。閉上眼,袁绯然的臉上雖仍舊沒有笑容,她伸出手,緊緊地握住許一的手,說了句“謝謝”。
這聲道謝溫暖了許一的夢。
他夢見長大的自己一手攙着奶奶,另一個手撐着傘,胳膊上挂着一大包零食,兩人在輕柔的細雨中一步一晃地慢慢走回了家。他夢見自己擋在奶奶的面前,痛斥正吵架的爸媽;夢見自己坐在袁茜然車的後座上,鼓勵她不要放棄自己的理想。他還看見一身塵土、臉上灰樸樸的顧識聞,自己伸出手撣去他黑色頭發上的浮灰,顧識聞眉眼彎彎,對自己笑。
第二天剛過七點,許一家的門就被敲開了。
袁绯然和年歲安提着兩個碩大的工具箱進門,打開後裡面放着各種各樣的清潔劑、清潔工具和防灰塵的套裝。檢查過房子整體的衛生狀況之後,許一被分到了打掃自己房子的活,除了常規的掃地拖地之外,他還得掃去浮灰、重整物品并擦洗台面。其他兩人一個在廚房,另一個收拾衛生間。最後一起把客廳和主卧的東西整理歸類後,再打掃這兩個房間。
三人打掃了一上午,在袁绯然的力大磚飛和清潔劑的幫助下,終于連衛生間裡藏污納垢多年的角落都煥然一新了。接下來的客廳和主卧,幾乎是被亂七八糟的雜物和衣服堆滿了,見袁绯然和年歲安一點一點從中挑揀、歸類,許一做了個決定。
“绯姐,”許一指着沙發上的大團衣服和疊起來的廚具說,“我們把這些丢掉吧。”
兩人回頭看他,許一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還有,還有我父母其他的東西。那些東西,我都不想要了。”
沒人反對他的決定,袁绯然想了想問道:“二手群裡有收舊衣服的,幹脆把你穿不上的衣服也找出來,一起打包賣了。”
許一好奇問了一句,得知會被賣到非洲後,便懵懵地去收拾了。
他的舊衣服很少,也疊得整齊,把那些拿出來後,箱子裡隻剩奶奶的衣服了。撫摸着毛毛躁躁、皺皺巴巴的格子襯衫和舊得更暗淡了的棉衣,他吸了吸鼻子,有些不舍,但還是将它們也清理出去了。衣物千層餅似的堆積起來,占據了一人小腿高的空間。
沙發旁邊,年歲安坐着将一些看上去似乎是奢侈品的衣服單獨挑了出來,放在一邊。剛挑完一堆,袁绯然就抱着小山般的棉麻從主卧擠了出來。許一連忙上前扶住上層滑落的衣物,他走的時候回頭一看,主卧的床上還放着許多,隆起成一個高高的鼓包。忽的一下,沙發就已經放不下了,許一和袁绯然隻好先一起分類,把普通的扔在地上。這項工作又花了一下午,所有的衣服分類妥當,歸置在客廳的角落,等待跨越重洋。
客廳還剩些零碎的東西,年歲安攬下了任務,許一便和袁绯然進了主卧。許一在裡間收拾書桌上的雜物。袁绯然蹲在陽台上,那兒還有兩個疊放的老式深口木箱,她伸手試了試長寬,找到發力點,将上面的擡起來,放到旁邊。打開下層的箱子,裡面是收納整齊的男士衣物,蒙着薄薄一層無人問津的灰塵。許一走過來辨認,不确定這是否是自己素昧謀面的爺爺的物品,毫不在意地将它們也放到客廳的舊衣服堆裡去了。袁绯然伸手下探,衣物之下有個硬殼,她便拿住抽了出來。是本相冊。
向日葵黃的封殼表面已然斑駁,她翻開,第一頁是兩代人的全家福,三個人闆着臉,一個笑着。袁绯然喊許一來看,他一眼就認出笑容祥和的奶奶,那時她的臉還沒有褶皺得像溝壑,而是心情舒展得像饅頭上飽滿的面皮;卻對奶奶身旁的人感到猶疑:奶奶旁邊不苟言笑的老年男性他并不認識,大概是他的爺爺;奶奶身後分立的一男一女,男人表情無趣,女人眼含憤怒,這兩人似乎是他的父母。
再往後,是沒有許一母親郦雲欣的三口之家的生活照。許一看到一張奶奶坐在假山水池前的照片,她比全家福照時還年輕一些,金色的陽光在藍調的相片中是白色的,襯得老人的皮膚更圓潤,看不到什麼皺紋。他将這張照片抽了出來,又看到一張更為年輕的證件照,可能是和許一爺爺結婚時拍攝的,許一想了想,還是決定拿前一張睹物思人。後一張中的奶奶神采飛揚、無憂無慮,實在和他記憶中的人相去甚遠,幾乎可以說是沒什麼共同點。
許一端詳奶奶照片的功夫,袁绯然翻完了整個相冊。她伸進箱子中掀開衣物,底下又是五六個相冊,和一個紅絨布包裹的盒子。這幾本相冊封殼的風格統一,都是偏華麗的歐式硬殼書幀風,做了浮雕式處理,手指能摸到一圈下陷的窗戶裝飾。是郦雲欣的。全部都是郦雲欣的。照片裡的她像盛放的水仙,波浪卷的短發上扣着純白的塑料發箍,穿印着白色圓形波點的紅色膨袖連衣裙,清麗可愛,如同從上個世紀來的都市麗人。另一張現代晚宴風的照片裡,她身着綢制的墨綠色吊帶裙,拎着一個金屬褡裢的皮革小包,波浪卷的頭發在腦後包成半個丸子,前額的劉海松松散散半遮住她的神情,留下一個魂牽夢萦的側顔。
“這,這是我媽媽嗎?”許一俯下身貼近照片,眼裡滿是欣賞,“她好美麗啊。”
然而他從沒見過母親這麼美麗的樣子。他所曆經的歲月裡,郦雲欣的臉基本是模糊的,被抽象的、黑色的、霧一樣的紗籠住。偶爾清晰的時候,也是畫着暈不開的濃妝,神情不快,嘴角下垂,緊随其後的往往是門被摔上的響動,父親憤怒的吼叫,奶奶偷偷垂淚的鼻音。
昨日陌生的時光再也沒重現過。
許一望着舊時光裡那美麗的人,心中的疑惑比海裡的水珠還要多:“她……怎麼會變成那樣?……為什麼,要做那些壞事?”